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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对谢晋 20世纪80年代电影政治范例(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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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电影政治》一书的出版及我所提出的“电影政治”这一概念,出版社和我组织了几次电影对话活动。我们曾邀请第六代电影代表人物谈20世纪90年代的电影政治,因为第六代的电影叙事在中国电影历史上发生了一次范式转换,这是第六代导演反对20世纪80年代电影模式的电影政治。上海书城的这一次活动则邀请了彭小莲导演和朱大可教授。朱大可是80年代电影评论界的重要人物,彭小莲则是80年代开始创作的著名导演,从其作品和行动里皆可考证出其电影政治的丰富内涵。朱大可先生的学术亮相,可以追溯到1986年的“反谢晋电影模式”。谢晋在80年代彪炳天下,在上海更是电影权威。上海电影制片厂(下文简称“上影厂”)将朱大可的“反谢晋模式”视为对其声誉的一记重创。而彭小莲在80年代是上影厂职工,当其开始创作之际,谢晋导演作为前辈曾给予指导。两种身份天然有不同的历史情感,这个对话格局的建立是我始料未及的。

对话现场因我而召集,但两位所谈更具有记录的价值,我也愿意从其中获得电影政治的确切例证。本文更多将其谈话的精彩部分照实直录,我仅扮演一点评人的角色。朱大可先生当天的论述,涉及“反谢晋电影模式”

的前后经过,也涉及上海沪西工人文化宫“工人影评组”等往事,另外他也对当年的行动进行了再评价。那天上海书城听讲的人并不多,朱大可感慨系之,认为这是上海文化现状的象征,并由此怀念80年代中期朱厚泽等人所营造的文化开放时代,这使得当时的讨论得以展开。

朱大可的回忆大概如下:“1986年的时候,上海做过一个文化战略研讨。全国来了400个专家,声势浩大,我参加了文学和电影分场,在复兴西路。会上我提出一个观点,我认为上海电影面临一个新的电影模式。那么为什么会提这样的问题呢?因为当时我们年轻的一代,响应的是整个启蒙运动思潮召唤,当时的启蒙运动在80年代主要是针对‘文革’后依然残存的旧帝国意识形态,尤其是针对妇女在中国社会地位的延续,这个东西在谢晋电影里面有极其充分的表达。按照今天的女权标准来讲,这是非常典型的,需要被批判。谢晋电影里面的女人都是逆来顺受、自我献身的。基本上他的女主角都这样,这当然跟谢晋的生活经验和家庭有很大的关系,可以理解。但是基于电影导演的巨大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觉得这是一个要挑战的对象。

“像上海华东师大有一批青年学者,包括当时的李劼,我们有一个活动场合——沪西工人文化宫。工人

的影评是中国的一个传统,非常重要。沪西工人文化宫(简称西宫)在全中国是典型的代表,前两个月,我们在开会的时候还专门讲了沪西工人文化宫,就是这么一个电影评论小组,居然搞了中国第一场表演艺术家刘晓庆的个人研讨会,这是1949年以来的破天荒。还有当时的先锋电影,比如陈凯歌《黄土地》《大阅兵》(1986)、《孩子王》(1987),都在首映前到上海沪西工人文化宫听取工人影评人的意见。

“当时还有一个细节,陈凯歌拿着《孩子王》在西宫放,放完以后,开始开座谈会。工人影评人说听不清楚,整个对话全听不清,陈凯歌当场就不开心,马上脸色一变,说,不对!所有的声音,我都是用仪器测试。后来我那天坐在第一排,我说我证明一下,我也听不清。我说听不清,他才算重视。人的耳朵其实是一样的,不管是什么人。”

其实最早“反谢晋”来自西宫影评组组织的一次讲座,朱大可之后深化了这一论题。朱大可曾经是相机厂钳工,后来进入大学,1986年时已大学毕业。他经常参与工人文化宫影评组的电影活动,影评小组的热情经营也推动了他的热情,他当时与这个影评组是一体同在的关系。按照朱大可后来的说法:“工人是我们的听众和拥趸,也是我们的盟友。”

我对沪西工人

文化宫影评组的这段历史略有了解。80年代不止上海,很多省份都有工人影评组,当时统称“群众影评”。群众影评的文章曾结集出版,我翻阅过,感觉水平参差不齐,对于电影的道德评价和政治评价占比最大,有人表达对电影道德状况的担忧,也有人以安全的政治主张如爱国主义、支持改革开放作为电影评价的尺度。但也因人因地而异。我认识沪西工人文化宫的组长楼为华先生,此次朱大可参与对话,也有赖他的促成。他在20世纪70年代下放到北大荒后,曾做过流动放映队的放映员,当时《创业》(1975)广受民众欢迎,但是江青等人要禁《创业》,楼为华愤而撰写万言书上诉。80年代他被分配到沪西工人文化宫。我曾去此地寻访,在普陀区的武宁路,今日自然已不见当年的热闹景象。我在不远处发现了上海工人运动的纪念碑。这样一些符号的关联令我深感此处异常复杂的文化内涵。

记得楼为华先生曾说,工人影评其实是“文革”的产物。上海工人的历史更是一部现代史,他们比别处的工人更具历史感。对话时朱大可提到了宗福先的《于无声处》,那本是1977年上海工人文化宫推出的一部戏。“这个戏是为邓小平平反的,演了上千场,居然剧组被请到北京去,而且请到人民大会堂去,让全体剧组成

员旁听了一次政治局会议,这是中国任何一个艺术团体都没有过的一种殊荣,这也是一种政治文化。

工人影评是一种明显自下而上的,也就是说主动的“电影政治”表达。80年代的工人影评小组的热情,显然对“文革”时期热烈的政治文化习惯有所继承。80年代与“文革”去之不远,今天多将激情澎湃的80年代称为“理想主义年代”“伟大的80年代”,但我认为80年代青年的情感和思想的形式,很大成分来自“文革”。但是,这又意味着什么?必须弄清这一点,才能够真正评价工人影评的文化意义。工人阶级是领导一切的先锋阶级,80年代其阶级优越性的意识形态还在起着作用,我们仍然能从当时的电影中感受到这一切。彼时上影厂电影的场景,最多的就是工厂,以造船厂出镜最多。“文革”是“全民政治”,80年代之后中国文学和艺术中的“去政治化”,正是针对这一“过分的热情”,这种政治热情其实后来曾长期被否定过。那么,1976年以前的工人政治和《于无声处》的文化政治,还有沪西工人文化宫的文化政治有什么关联?它们和今天我们所提倡的电影政治又有什么区别?

我认为四者之间,是权力由上往下(基层)逐渐降落的过程,对于行动者来说则是一个主体性逐渐提升的过程。在最早阶

段,工人利益虽然受计划经济结构的照顾,但他们是被赋予的,其政治激情被建构,仍然属于被动。对于80年代的沪西影评组来说,这种被动性开始向真正的主体性转化,虽然仍然处于一个历史过程当中。显然80年代沪西工人文化宫的电影政治卓有成效,他们的“反谢晋模式”,对于当时的探索电影(80年代对第五代电影的称呼)是巨大的声援。之后谢晋模式开始衰落,新的叙事模式开始产生,第五代之后很快又有第六代全面刷新了中国电影叙事模式。

朱大可在那次会议上提出反谢晋模式之后,《文汇报》主任打电话给他,让他将会议发言内容总结成文。《论谢晋电影模式的缺陷》于1986年7月18日发表。文章使用了结构主义的学术方法,从谢晋电影中归纳出一个恒定结构:好人蒙冤——价值发现——道德感化——善必胜恶。朱大可认为,谢晋电影善于以煽情手段造成观众的情感昏迷,从而令其接受谢晋的道德神话。他认为这对人的主体性意识和现代反思性人格有害无益。另外他认为谢晋电影里塑造了自己的女性典范——一种纯洁善良、逆来顺受的传统女性。《牧马人》(1982)里面柴门小屋的中世纪式小康之家,仍然是谢晋心目中人伦幸福的最高形态。

在这之外,朱大可文章的一些措辞对于上影

厂来说可能是致命的,他认为上影厂深受美国好莱坞影响,其导演接受了好莱坞的“文化殖民”。在80年代初期,这个言论可能会给上影厂带来危险。虽然这个判断有道理——民国时期的上海电影虽然也受苏联影响,但是主流却走好莱坞电影的路线,而民国影业集中于上海,1949年后8家民营企业联合归并于上影厂——只是措辞略显峻急锋利,尤其说到谢晋电影乃五四精神的轰轰烈烈的大倒退。

朱大可的回忆再现了80年代的文化气氛。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们曾非常怀念80年代电影,将这个年代看作是开放的黄金时期,其实这判断来自从70年代进入80年代时的心理感觉,若由今天回顾80年代,则会有不同的判断。其实80年代的电影80%是后来所谓的“主旋律电影”,但当时电影新生力量开始寻求突围之路。他们选择了安全的主题,陈凯歌《黄土地》看起来还是一个八路军和穷人的故事,但是电影的结尾是翠巧沉入了黄河,拯救并没有实现。而且摄影师张艺谋对于黄土地地貌的描绘镜头,能使观众感到强烈的无力感,黄土地往往是革命发生地,但在这里摄影师将土地装满了画框,地平线在最上面甚至不出现,充满压抑感,于是黄土地被拍成古老的文化之墙,堵住了新生之路。后来的《红高粱》拍的是

抗日,但是这里的抗日来自内在的生命激情,而非外在的宣传和引导。这是第五代导演的电影政治。第五代探索电影在当时很快成为一种新电影范式。朱大可和沪西工人影评人,在当时可能是以第五代的探索电影作为自己评价的尺度和电影理想,这样就映射出谢晋电影美学的陈旧。

朱大可文中提到谢晋电影“以道德神话化解社会冲突”,其实是批评他回避真正的历史判断。这点虽然没有深入,但是一个思考的维度已经隐约被提出,后来批评家循之前行,加以深入,大家形成了共同的判断:谢晋的电影往往以道德判断替代政治判断,以道德叙事替代历史叙事。这个批判之风延续了很久,很快将这种批判能量倾泻到谢晋新片《芙蓉镇》上。《芙蓉镇》在1987年上半年公映,我翻阅当年的刊物,发现《大众电影》编辑部曾邀请北京大学的叶朗、钱理群等人参与讨论。批判整体上看相当严厉,基本上都归结为谢晋的历史叙述回避了真正的历史问题,对“文革”的批判仅仅停留在对于坏人的批判上,认为受害者的受害来自道德有缺陷的人,而没有对体制等问题进行揭示。王鲁湘认为《芙蓉镇》没什么新东西,“谢晋存在一个自我超越的问题”。

80年代反思“文革”,按说既符合官方的政治正确,也符合民间的政治正确,但

是大家的要求显然已经更为细腻,更有现代眼光。再后来大家开始质疑谢晋的政治人格。朱大可在上海书城对话时,对于当时的一些艺术判断不再坚持。

其实当“文革”结束后,南北二谢都面临着巨大的被批判的问题,因为他们是样板戏的主要拍摄者。谢铁骊在“文革”后期因《海霞》(1975)与“四人帮”发生矛盾,“文革”结束后他成为了反对“四人帮”的英雄,于某种程度上逃过了被质疑的命运。而谢晋却没有如此幸运。谢晋后来应时而作的《天云山传奇》(1981)《牧马人》等电影,有批判“反右”和“文革”之意,但是并没有赢得所有知识分子的好感。人们认为谢晋缺乏表达的真诚性。谢晋后来曾有一次反思,做过深刻的自我表白,那是在他拍摄《芙蓉镇》之后。

但是他的独立思考是否可以践行?事实上,当时是否能有一个超越《芙蓉镇》的尺度去表达?如果没有足够的表达尺度,是否就放弃拍摄?在后人对谢晋的历史评价中,为谢晋的以往做法找到的一致解释是一句显得奇特的话——“他太热爱电影了”。杨远婴教授曾经梳理谢晋的历史:他不是延安左派也不是上海左派,他只是戏剧学校毕业的戏迷,“他一旦获得工作机会,便死死抓住,哪怕是戴着镣铐跳舞。”杨远婴说。

只要能拍电影,无

论拍什么都可以。他没有间断拍电影,成了贯穿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电影史的最重要人物,这是个人的胜利吗?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是电影的圣僧。虽然电影本身具有强烈的不纯粹性,每个电影人都不会不知道,尤其在那个年代,每个电影镜头都有强烈的政治指向。但电影从现实到银幕的转换,焕发着光影的魔力,加之人数庞大的观众的入迷,一起促成了一种特别的荣耀。从电影政治的角度来说,谢晋的确曾经是一个丢失了个体主体性的人,但那几乎无法避免,他只好通过艺术经营去寻找自己的主体性。他的确在短时间内制造了个人的成功,但是长久来看,他80年代前拍摄的大部分电影都被抛弃,即使被拿出来重新观看,也是被当作一个时代的病例来加以解读的。

在上海书城的谈话中,彭小莲描述了谢晋在上影厂对她的鼓励和教导,也指出其美学体系的伟大之处:

“《红色娘子军》,包括他所有的戏,都很厉害。他就是观察人物,他的细节非常扎实。《天云山传奇》最后那个女的拖着板车去送丈夫,他很会用视觉的细节来达到戏剧高潮冲突。他不用画外音,他觉得靠画外音支撑的电影是糟糕的电影。所以我就觉得谢晋的那些东西后来对我很管用,我也不管它什么模式不模式的。”

谢晋、彭小莲(摄于1988

年)

彭小莲在拍摄《假装没感觉》(2002)后,邀请谢晋导演观看。谢晋看完后,一个人站着说了两个小时,最后大家全体站起来陪着他,听他说。“他那个时候耳朵也不太好,他只管自己说,他就是分析细节,后来他跟我说,彭小莲你知道吗?你就是用细节把这个电影堆起来了,所以你这个戏特别好看,你的人物就是细节。他说故事是可以编的,细节是编不出来的。他对我们下一代的人不保守,把宝贵的东西全都教你,一场一场戏给你讲。”

彭小莲也讲述了谢晋对电影的痴迷与好学:“谢晋看完了《偷自行车的人》,说现在怎么可以这样拍戏,对他震撼特别大。他也没钱,他就买几毛钱一张的门票去上海大世界,带着大饼坐在那里。因为那个戏是循环放,他就从第一场看到晚上回去,他就天天看,看一个礼拜。他看《罗马11时》也是这样看,一场一场戏做笔记。谢晋教我们看电影的方法,他说没有什么窍门,你就是看人家的剪辑点,看人家怎么塑造人物,怎么做细节,跟政治没关系。所以我就觉得,当电影一天一天从过去走下来,它是有一个传承的。我在上影厂,给我启发最大的是谢晋,我这是对谢晋模式的一种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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