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聽我說,」阿加佩的聲音也哽咽了,「在這裡,我情願把您當做我的一位最親密的朋友,請您聽我說,我也是一位受過戕害的人!當然,我說這話,不是為了壓抑您的感受,或者向您炫耀,我從多麼嚴酷的風暴里存活了下來,並且要求您也像我一樣做。恰恰相反,我要說的是,我完全理解您的痛苦,沒有經歷過的人,絕不會明白它有多可怕,多能打碎一個人的心智,從此讓我們失去生存的意志和希望!」
黑鴉漸漸停住了哭聲,他開始聽阿加佩說話了。
「我呢,我從前愛過一個人。」寂靜的深夜,阿加佩放輕聲音,將自己的秘密對另一個陌生人和盤托出,「那是我一生中的初戀,也是我發誓愛過的最後一個人,這不是說他有多完美,導致我忘不了他——不,不!我要毫不猶豫地說,他是魔鬼,披著迷人的皮囊,卻對我做了最殘忍的惡事。我無法描述他的所作所為,因為那對我的傷害太大了……他完全打碎了我,這不是什麼比喻、形容,我的朋友,這是真真切切的事實,他,打碎了我。當他把我像丟一條死狗一樣丟開之後,我就跳了海,那時的我只想到死,我再也堅持不住啦……」
他鼻子發酸,實在苦澀得說不下去了,忘情地哭了一陣。黑鴉靜靜聽著,以一種尊重的態度應對他的悲傷,並不出聲。
「所以,」流著眼淚,阿加佩有點不好意思了,他擦擦臉上的濕痕,「您可想而知,在我知道有莉莉的存在之後,產生的那種茫然的解脫之情。儘管我的心緒複雜,但還是欣慰與寬懷居多,因為我感到一份禮物,那正是由命運交予我的,意在鼓勵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與魔鬼完全不同的人。」
「我明白,語言是蒼白的,我的安慰也是徒勞無用的,遇上這種事,旁人又能怎麼說呢?他們不能理解,更不知道其中的艱辛,但是請相信我,我的朋友,我知道一個治病的良方,一個只要堅持,就能生效的秘訣。」
黑鴉早已被他的話語吸引,聽見這個,便情不自禁地問:「……那是什麼?」
「時間!」阿加佩堅定地輕聲說,「是時間,它會抹平一切不平的,消除一切難忘的。當我被噩夢折磨,被記憶折磨,痛苦得幾乎發狂了,我就會想,『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在做什麼呢?』『明年的這個時刻,我會不會更開心,更快樂?』啊,這些念頭就是救命的稻草,我的朋友。我們確實無法從當下的泥沼里脫身,可是隨著我把時間的跨度拉長,暢想起未來,我自己也仿佛得了寬恕似的。我不信任何神靈,因為我心裡清楚,所有幻想里的神加起來,也產生不了解救一個可憐人的偉力,唯有時間,我們置身的這條河流,終將帶走一切苦痛與磨難,我們也一定會抵達平靜的彼岸。是的,我就是如此篤信著。」
黑鴉流淌著灼熱的淚水,低聲問:「真的會嗎?」
「會的,一定會的。」阿加佩含淚微笑起來,他輕輕摸著黑鴉的頭髮,「現在,躺過來吧,就靠在我的腿上。在我夢魘的那些夜晚,赫蒂也是這麼對我做的,她會一邊哼歌,一邊摸著我的額頭,她就像我未能擁有的母親一樣可敬可愛啊。今天晚上,我也要對您這樣做,因為我非常樂意將一個善良的舉動繼續傳遞下去。」
就這樣,他倚坐在床邊,黑鴉靠著他的大腿,一面聽他輕輕哼唱,一面感受到手指撫過前額和太陽穴的溫暖觸覺。
黑夜中,他們相互依偎,用體溫安慰彼此飽受摧折的身心。黑鴉慢慢睡著了,這一次,他的夢乾淨純粹,沒有絲毫值得哭泣,引發哀嚎的事物存在。
望著他沉沉睡去的側臉,阿加佩露出輕柔的微笑,因為拯救著一位同他一樣的受害人,他的心充實平靜,滿溢著救贖的幸福。
第12章
第二天一早,黑鴉如常起床。不知何時,阿加佩已經離開了,但他待過的床邊,仿佛還殘留著溫暖的餘熱。
黑鴉本能般地死死抓住這種溫暖,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蛛絲,如沸的心火,逐漸在他體內燃燒。
我們是一樣的人!他反覆念叨著這句話,將手掌歡欣地交疊在心口,我們是一樣的人!
他興高采烈地振奮起來,人們不難想像,一個失憶的奴隸,遭受了常人難以想像的酷刑的棄兒,在乍然聽到昨晚那些話語時,心中究竟會升起怎樣的激動與狂喜。麵包和清水固然是人生存時必不可缺的事物,但有時候,心靈上的慰籍將更甚於食物的威力。
這天早上,兩個曾在黑夜裡交心的人保持沉默,心照不宣地不去談論昨夜發生的事,只在偶爾的眼神交匯中,透露出一絲會意的情緒。阿加佩抱著莉莉,餵她吃水果泥,黑鴉則照常出門,去做他想要做的事。
早餐過後,阿加佩望著房門,神父今天有施洗的工作,為他放了一天假。既然空閒下來,那他一直掛念的事,也就有了實施的餘地。
他憂心黑鴉的殘疾,以及毀容過後的可怖樣貌會給他帶去麻煩。於是,按照黑鴉行進的路線,阿加佩遠遠跟在他身後,看他與那些陰影中的孩童交談,從懷中掏出雜質混濁的糖塊——即便是這樣劣質的糖,對於乞丐、小偷和妓女的孩子,也是難得一見的饋贈了。阿加佩仔細地瞧著,不明白他意圖何為。
交談了一會,黑鴉直起身體,幾名滿身髒污的瘦弱孩童也重隱沒回小巷的陰影中。他一瘸一拐地朝集市的方向走去,右小腿的骨頭呈現出怪異的扭曲,因為這條被打斷過的腿,他一直不能穿稍長一點的皮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