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佩更驚奇了:「你這麼聰明,肯定來路非凡。」
黑鴉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他忽然用沙啞的聲音,對阿加佩承諾道:「如果莉莉小姐喜歡這種水果,那我保證,她以後天天都能吃到,直至她膩煩為止。」
阿加佩抱著懷裡的火梅,實在不知道回什麼好。
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買來的這個奴隸,似乎有種乎常人的天分。
第11章
黑鴉成長,或者說恢復的度,完全出了阿加佩的想像。
一種朦朧的直覺,猶如天性使然那樣在他身上得以重現。像野獸天生懂得如何利用獠牙利爪,辨別荒野中有毒的植物,黑鴉也天生懂得航海和經商。他的心算能力準確到令人咋舌,狡猾的港口商販為了多賺幾分錢所玩的小把戲騙不過他,他看一眼傍晚雲霞和天色的狀況,就明白第二日是該颳風還是下雨。
最重要的是,他對香料的熟悉程度,已經到了常人無法企及的地步。
究竟是桂皮,還是加勒比樹的樹皮;究竟是丁香,還是燻烤搓揉過的生薑根;採摘手法不當的肉豆蔻和閉鞘姜會在航運途中產生病變,植物香與動物香的保管方法各有差別……一顆顆,一粒粒,阿加佩驚異地看著他在市井間行走,準確無誤地辨認出那些對普通人來說價值不菲,然而外觀大同小異的香料。
這一切都令阿加佩大開眼界。
起初,黑鴉半跪在他面前,祈求阿加佩能夠准許他每天去外面轉悠一圈,阿加佩自然同意。然後,這個高大的黑髮僕從每天雷打不動地在太陽剛從地平線上升起,將薄薄的紫色晨光拂向大海時起床,接著就在各個港口與碼頭邊沉默地穿梭,時不時用零錢買一點糖果,送給那些流竄嬉鬧的孩子,並且躬身問他們一些問題——倘若這些孩子不怕他的毀容後的臉的話。
如此在船舶來往,整座城市人口流動量最大的地方待上一天,他才會披著匆匆的夜色與涼霧回到小樓,先向阿加佩和莉莉問過好,再沉默地幫赫蒂做完屋內剩下的重活。
「先生,我倒不是對他有什麼意見,真的。」一提起黑鴉,赫蒂總是唉聲嘆氣,「但托他的福,咱們可實實在在地成了城裡的話題人物啦!您是個正派人,單身的年輕紳士獨自扶養女兒,也算不得什麼驚世駭俗的事,可他呢?哎喲,看在天主的分上,鄰里的女士們都要被他嚇壞了。」
阿加佩笑了起來,溫和地說:「您就隨他去吧,好太太,他是個可憐人,跟我一樣。」
平日裡,阿加佩的話不多,此刻聽到他這麼說,赫蒂也無法辯駁了。
然而過不了多久,在一天深夜,阿加佩被一陣低沉而可怖的動靜驚醒,他急忙披上衣服,打開房門查看,莉莉還在她的小房間裡睡得好好的,赫蒂已經起來了,她守在莉莉的門口,朝樓下比了個手勢。
阿加佩頓時明白了。
他持著燭台,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來到黑鴉的門前。
在這裡,他將那種聲音聽得更清楚了。沉悶絕望的哀嚎,像重傷流血的困獸,不知如何從桎梏的命運中脫身。
阿加佩打開門,看到黑鴉的身體已經扭曲成狂亂的影子,他在噩夢裡激烈掙扎,向不知名的敵人發出怒吼和哀求的尖叫,那些話語含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出「求求你」和「殺了你」這兩種情緒。
明悟的感覺就像閃電,這一刻,阿加佩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剛剛脫離潭虎穴的自己,在外人眼中究竟是什麼樣子。
男人魘得如此之深,以至阿加佩並不敢貿然接近他。他只能抄起一杯冰涼涼的水,瞅准機會,猛地潑打在黑鴉臉上。
「醒醒!」
冰水吞沒夢境,打斷痛苦的回憶,黑鴉的胸膛深深凹陷,猶如溺水之人,大口呼吸著生還的空氣。
「醒一醒。」阿加佩鬆了口氣,溫柔地重複,他放下燭台,坐在床邊,「您做噩夢了。」
黑鴉的喘息聲瀕臨垂死,凌亂的黑髮蓋在他的臉上,透過髮絲的縫隙,阿加佩看見他錯亂的眼神,像極了那些因為高熱而陷入譫妄的病患。
他低低地說:「我知道,這段時間會很難熬……」
「……他們折磨我,毆打我,殘害我,」黑鴉艱難地抽泣著,死死盯住一個方向,他不是在說話,而是在把癲狂大腦里的思想滔滔不絕地吐出來,「我在夢裡好像成了別人,我看著我自己,滿身是血,沒有人形,就像一團模糊的生物。他們用烙鐵,用鞭子,用銅釘,用、用……」
「我不知道他們要什麼!」他大聲咆哮起來,歇斯底里,猶如炸裂的雷霆,「他們這麼對我,可是我不知道他們要什麼!我真的什麼都記不住……我不知道……」
嚎叫化作哽咽,哽咽又變成又短又急促的絮語,這個外貌連魔鬼也會害怕的男人撲倒在濕冷的被褥里,就這樣痛苦地慟哭著,再也不講話。
阿加佩慢慢伸手,將掌心挨在他簌簌發抖,汗水淋漓的脊背上。
多麼不可思議,兩個完全不了解,不清楚對方的人,這一刻卻仿佛洞悉了彼此的靈魂。他們的心靈被一種特殊的經歷連結在一起,在所有人當中,唯有阿加佩能夠理解他此時的感受,了解那種恨不得立即死去的恥辱與痛楚,以及對這種看不到盡頭的疼痛所浸透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