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轻轻一叹:“你不必替他遮掩,我一手带大的孙儿,还不清楚他心里的想法?对乌氏是真喜欢了,可他还不明白身为帝王,该如何保护喜欢的女人,只能等他自己吃过苦头跌了跤,才能明白。”
苏麻喇嬷嬷称是,侍奉主子躺下,掖了被子说:“您看今日晚膳,是不是送去翊坤宫好些,哪怕昭妃娘娘吃不下,也是一份体面。”
“送去吧,我这里也懒怠吃,夜里若饿了,小厨房里熬着粥便好。”太皇太后翻身过去,再不理事。
苏麻喇嬷嬷离了寝殿,便派人去吩咐御膳房,将今日太皇太后的晚膳赏赐给翊坤宫。不久冬云来谢恩,说自家主子不胜车马颠簸正犯晕,苏麻喇嬷嬷便让好生照顾着,又派人去请惠贵人明日一早来侍奉。这一天总算太平地度过。
翌日一早惠贵人便来了慈宁宫,苏麻喇嬷嬷笑说太皇太后还没起,与她在偏殿坐了奉茶点。惠贵人知道嬷嬷喊她来是做什么,说起昨日回程车马上的事,感慨道:“不算大行皇后才没的那些日子哭灵,我还是头回瞧见昭妃娘娘的眼泪,看得人怪心酸的,说不好听一些,唇亡齿寒。只是我能想得开,她想不开。”
“您何来的唇亡齿寒,只要有大阿哥在,万岁爷心里还有这宫里,总有您的位置。”苏麻喇嬷嬷笑言,又道,“主子常说,宫里最七窍玲珑心是惠贵人,大阿哥有您这样的额娘,她放心。”
惠贵人目色微晃,似乎明白苏麻喇嬷嬷的意思,却又不敢奢求。
嬷嬷却含笑言明:“翊坤宫那儿,惦记抚养大阿哥可有些日子了,照宫里的规矩虽也应当应分,可太皇太后总觉得,大阿哥有这样好的亲额娘在,没必要另寻谁来养,只是遇上大行皇后的事儿,就一直把您这里也耽误了。”
惠贵人温柔敦和,在宫内人缘好,不落寞也不风光,旁人瞧着无欲无求的主儿,实则日夜惦记自己的儿子,最怕的便是昭妃开口要去。如今苏麻喇嬷嬷这一颗定心丸送来,直叫她感恩戴德,一时眼眸湿润,反叫嬷嬷挽手笑着哄:“一会儿主子瞧见您眼圈红,还当奴婢欺负您了呢。”
“嬷嬷,”惠贵人哽咽了一下,稍稍呼吸后平定情绪,恭敬地问道,“太皇太后,可是要吩咐我什么事?不说她老人家这份恩典,便是没有,我也必然尽心尽力的,如今……反显得我不诚意了。”
苏麻喇嬷嬷乐不可支,却又正经道:“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主子只是看着如今宫里这光景,预估着往后的日子难免风波不断,她历经三朝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那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惠贵人用心思量,怯怯然开口问,“可是要我,多照顾一些乌常在?”
苏麻喇嬷嬷笑而不语,昂看窗外天色,起身道:“主子该起了,等您今日来侍奉梳头呢。”
这宫里,皇帝的恩宠是求不得的,自己的儿子尚能求得,可这身份地位要熬过昭妃,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对惠贵人而言,只要儿子一天不养在自己膝下,就有一天会被高过自己的人要去,不论做什么都要熬住这口气,守着儿子,她的人生才有未来可言。
离开慈宁宫后,惠贵人心中一遍遍想着苏麻喇嬷嬷的话,回到住处便唤来宫女,吩咐着:“前日明珠府送来的阿胶蜜枣存在哪里了,拿红纸重新包了,我要去一趟钟粹宫。”
至钟粹宫,只见里里外外静悄悄的。惠贵人进门时,没叫人通报,到东配殿只见岚琪专心致志伏在炕桌上,悄然走近她都不曾察觉,直等动了桌上的纸,写字的人才头也不抬地笑着说:“最后一张了,我写完就歇。”
惠贵人笑:“这是要考状元吗?”
岚琪闻声倏然抬头,惊见是惠贵人来,忙匆匆下了炕要行礼,被惠贵人拉着一起坐下,和和气气地说:“你继续写,我只是来瞧瞧你好不好,听说你不舒服,明珠府前日送的阿胶蜜枣最养气血,就想拿来给你尝尝。”
“多谢您惦记着嫔妾。”岚琪还是不敢撂下客人继续写字的,忙唤环春奉茶,亲手端给惠贵人,环春几人见惠贵人的宫女都自觉离开,也识趣地退下了。
果然,惠贵人一面欣赏着岚琪写的字,一面似不经意地说:“昨儿车马颠簸着回来,昭妃娘娘身子便不大爽利,虽然马上功夫极好,偏偏坐不得马车,怪有意思的。”
岚琪淡淡一笑,实则昨日太皇太后车驾前的事,此刻依旧哽在她心里,再有太皇太后叮嘱的那些话,让她明白“独善其身”四个字,在这宫里太奢侈。
惠贵人抬眸见她如此神情,便知心里在想什么,轻轻一叹说:“我多嘴说的话,也不知会不会惹你厌烦,也不过是久在宫里看得多了,比旁人看得穿些。”
“惠贵人若有指教,嫔妾感激不尽。”岚琪明知她有话说,也不再谦虚,起身福一福,“嫔妾年轻不经事,必然有不足之处,请贵人不吝赐教。”
“你坐下……”
殿外,环春拿手炉给惠贵人身边的宫女暖手,抬头瞧见王嬷嬷鬼鬼祟祟地出去,不禁嘀咕:“又跑去哪里偷懒?”
这一边,翊坤宫里的地龙出了毛病,宫阁里烟熏火燎,内务府正急忙派人修缮。昭妃立在廊下怒视着来来往往的人,冬云不停地扇着周遭的空气,劝主子:“不如去别处坐坐吧,这里好大的气味。”
昭妃却冷笑:“我已熏了一身,怎么还要去别处?皇上已经不来翊坤宫了,我再把晦气带给别人,还嫌被人背后耻笑得不够?”
冬云讪讪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小心翼翼伺候着。不多久有小宫女跑来,昭妃瞧见她们窃窃私语,不耐烦地问:“又有什么事?”
冬云也莫名地说:“好端端的,钟粹宫的管事嬷嬷来请安,真是个老糊涂的东西,也不瞧瞧我们这里的光景。”
昭妃先是不在意,略
想一想,禁不住面上纤长的眉毛微微颤动,抬起手略捂着嘴,似嫌弃宫殿内的味道,实则轻声吩咐冬云:“这老嬷嬷你留心着,日后我自有用处。”
冬云会意,让身边宫女来小心伺候主子,自己慢慢退下,往外头来找王嬷嬷说话。
王嬷嬷原也胆怯,虽然她偶尔会来翊坤宫上报钟粹宫一些琐事,但今日毕竟揣着其他心思,怕见了昭妃反而吓得不敢说话,此刻见冬云姑娘出来,不免安心许多。待二人相见,寒暄几句,慢慢便说起“正经事”,冬云久在昭妃身边历练,几句话便听出这老嬷嬷的来意,心下几转,便有了主意。
待王嬷嬷离去,冬云回来时,内务府的人也忙停顿了,正跪在昭妃脚下请罪。昭妃素昔在宫中端得宽仁温和的形象,此刻也不过随意嘱咐几句,便将人都打了。
冬云赶上来搀扶着送回寝殿,一边吆喝小宫女拿香料来熏屋子,一边轻声对主子说:“那王嬷嬷不知在钟粹宫犯了什么错,慌得直说日子过不下去,奴婢叫她安心待着,但往后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要来告诉奴婢。”
昭妃沉默须臾,方点头:“就先这么办。”
那王嬷嬷暗喜有了靠山,匆匆赶回钟粹宫,东配殿里惠贵人还没走,布常在也不敢再睡觉,起身过来陪着说话,之后竟是连晚膳也在这里用,而乾清宫又赐了御膳过来,倒是热闹乐呵了一阵子。
惠贵人直到夜里各门将落锁的时辰才回去,岚琪一路送到门前,之后请布常在也早些歇息,等自己回来时,瞧见炕桌上还铺着白天没写完的字,刚要走过去,环春拦着笑道:“主子若是这会儿偏要点灯熬夜把眼睛写坏了,奴婢可不愿让皇上责备,一定先去告状说您不听皇上的吩咐,大半夜也要写字。”
岚琪好不服气,被推着往屋里头去,环春哄着道:“身上不爽利的时候,再熬夜可要熬坏了。”
玉葵和香月捧着热水手巾进来,也帮衬着说:“主子就算心疼我们,您要是再掌灯写字,我们不也得在边上伺候着?今天皇上来过,惠贵人又来,一整天的我们腰都直不起来了。”
岚琪才想起这些来,如今她不再做宫女,竟是把做宫女的辛苦忘光了,忙让她们都去睡,却被三人摁着梳头洗漱。好半天玉葵和香月下去了,环春侍奉主子躺下,随口说:“今日惠贵人来,倒是很新鲜,惠贵人虽然在宫里人缘极好,可也就和荣贵人走得近些,从不见她去哪位主子宫里坐大半天。”
岚琪轻声道:“惠贵人来,是有好些话对我说,我今日听她说那些话,心里的不痛快也散了许多。果然在这宫里,做妃嫔和做宫女完全不同,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我若不长进,也是给皇上添麻烦。”
环春为她掖了被子,安抚道:“谁也不是生来就会的,主子也说日子长着呢,咱们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