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不歇的钟声里,从深渊般的梦境中清醒,岚琪看到满屋的苍白,布贵人和环春一身缟素站在床边,恍恍惚惚,仿佛回到康熙十三年的五月。
“你醒了?身子觉得怎么样,太医说你和孩子都很凶险,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布贵人凑过来,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你再有什么事,叫皇上怎么办,叫我们怎么办?”
岚琪觉得身子沉甸甸毫无力气,脑袋里更是一片混乱,看着满目的苍白,听着布姐姐的话,终于渐渐清醒过来,这不是康熙十三年,是康熙二十六年,太皇太后就在她晕厥前,驾鹤西去。
悲伤从心内涌出,岚琪毫不自制地大哭,布贵人和环春都劝她不要激动,可是大腹便便的人却哭得喘不过气,她挣扎着要去慈宁宫,环春死死给按住说:“娘娘您再乱动,自己和孩子都要保不住,您也要丢下万岁爷自己去吗?”
“让我跟太皇太后走,她一个人上路,多孤单……”岚琪痛彻心扉地哭泣,哭得几乎气绝,好容易平静时,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
布贵人抹着眼泪对环春说:“她一会儿缓过劲,又要哭,这可怎么了得。”
太皇太后西归瑶池,宫内竟迅变成了无人做主的状态,即便原本老人家深居慈宁宫不管事,各种各样的人精神上有依靠,终究是个主心骨。现在太后悲伤过度病倒,皇贵妃的身体同样经不起折腾,荣妃惠妃忙不过来丧仪上的事,而皇帝割辫服丧在慈宁宫不出,为祖母守灵,根本无法打扰。
眼下,没有人能顾得上即将临盆的德妃,曾经千恩万宠的永和宫,在一夜之间就变了模样。
岚琪的身体,在最后照顾太皇太后的那段日子里被掏空了,谁也不知道支撑她在慈宁宫日日夜夜的是什么力量,可就在太医最后对苏麻喇嬷嬷说德妃娘娘的身体不能再耗下去时,太皇太后选择了离开,这里头的巧合没什么人知道,仿佛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好的。
岚琪时醒时睡,醒着就是哭泣,比不得失去胤祚时她整日呆不哭不闹,这一次毫不掩饰内心的悲伤和害怕,但终究熬不住身体一天天的虚弱,到后来几乎连哭也哭不动,母子都陷入了极大的危机。
太医说因为德妃娘娘太虚弱,连引产都十分危险,如果不是自然分娩强行为她引产,恐怕到时候一尸两命,现在的德妃娘娘,已经没有力气自己生孩子,到时候,几乎要靠她肚子里孩子自身的能力,孩子和母亲能不能活下去,到时候都要听天由命。
好在,宫里在乱了两天后,渐渐走上正轨,太皇太后的后事一早就开始准备,并不算突然,只是相关的人都太过悲伤无法主事,才一时有些杂乱无章,皇贵妃从不管六宫的事,这一次却打起精神为皇帝操持一切,但她的身体很不好,每晚回到承乾宫,连路都走不动。
转眼已经在正月,宫内渐渐平静,皇贵妃彻底病倒不能主事,太后也在宁寿宫离不开病榻,宫里虽然已经一切井井有条,可哀伤的气氛和无人做主的彷徨,依旧弥散在每个角落。
这日众阿哥从慈宁宫散了,哭了好几天,孩子们渐渐习惯了,众阿哥纷纷回自己的殿阁去,四阿哥带着小和子走,小和子跟在身边轻声说:“奴才刚才等在门外头,听见有人来通报,说德妃娘娘身子很不好,主子,您要不要去看看。”
胤禛紧张地望着他,想起那天太医的话,赶紧就往前走,一面吩咐小和子:“你先回去看看额娘,告诉额娘我在哪里,我立刻就回去。”
可是走了一半,他又拦着小和子说:“别告诉额娘,反正我很快就回去的。”说罢带着小和子从别的道路绕到永和宫,没有让承乾宫的人察觉到,而永和宫的人突然见四阿哥来,都十分惊讶。
环春迎出来,一面给阿哥摘下雪帽,一面说:“四阿哥能不能劝劝娘娘,娘娘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坏了。”
胤禛走得急,身上出了汗,进门更觉得地龙烧得屋子让人热得不耐烦,可突然看到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母亲,整个身子都凉了。
“额娘。”胤禛扑到床边,拉起岚琪的手,“额娘您还好吗?”
泪眼婆娑精神恹恹的岚琪缓过神,看到儿子在跟前,听着他喊自己额娘,还以为自己在梦里,淡淡地一笑没有理会,可当胤禛再喊她时,才明白过来,儿子真的在跟前。
“我答应了太祖母,将来要孝敬您。”四阿哥看着母亲这般模样,想到承乾宫里的养母也是病得沉重,弱小的心灵再也承受不住,对着母亲哭道,“你们都病了,我很害怕。”
“胤禛……”儿子一句话,叫岚琪惊慌不已,她的四阿哥竟然说他害怕,他小的时候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是个大孩子了,却来对着母亲哭泣,说他害怕。
四阿哥抬手抹掉眼泪,想要倔强地不哭,可是眼泪忍不住冒出来,先头在慈宁宫哭太祖母的悲伤似乎还未散去,不知兄弟们如何,他依旧每天都自肺腑的悲伤,此刻竟一时停不下来,原本要抹掉眼泪,现在却变成捂着嘴哭泣。
看到孩子一下一下地颤抖,岚琪的心都要碎了,小心翼翼地张开怀抱,多害怕四阿哥会反感她过分亲昵的举动,可孩子没有排斥,等她完全把儿子抱入怀里,随着胤禛的抽噎而一道颤动的身体,也仿佛渐渐苏醒。
“四阿哥乖,我不会有事,皇贵妃娘娘也不会有事,我们怎么能让你害怕呢?有我们在,有皇阿玛在,四阿哥什么事都不要害怕。”岚琪温柔地说着,她不想哭,想在儿子面前做个坚强的母亲,可为什么泪水不断地涌出来,为什么她想到胤禛一岁生辰时自己坐在台阶上哭的模样,为什么她想到在慈宁宫他第一次喊自己额娘的模样,为什么她突然明白了,太皇太后那声“真好听啊”是指什么。
“额娘,你们都要好好的。”胤禛呜咽,稍稍挣扎抬起头,看到泪流满面的母亲,伸手要把她的眼泪擦掉,可他一声声额娘,更催得岚琪止不住眼泪,胤禛不安地望着她,终于说,“您再哭,我就走了。”
岚琪一晃神,低头看着儿子,委屈的模样楚楚可怜,一下又叫胤禛心软,连忙哄她说:“我们都不要哭了,额娘,太祖母不会想我们一直哭一直哭,她会心疼。”
环春几人立在门外头,隐约听见几句对话,渐渐地,里头越来越安静,她正想探身瞧瞧光景,四阿哥突然闪出来,与她们说:“你们打热水来,给娘娘洗洗脸。”
门外头小宫女听见这话,麻利地取来热水,环春和玉葵一道进来,和四阿哥一起伺候娘娘洗脸匀面,四阿哥也跟着洗了把脸,这西北风依旧刮着的日子,哭一场出门吹风,脸上的肌肤立刻就能皴裂。
母子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岚琪气息奄奄,疲倦地靠在大枕上,胤禛立在榻边拉着她的手说:“额娘我可走了,我不能留太久,明天我还会来看您,您要好好的。”
岚琪眼眶又湿了,可她怕儿子生气,硬是忍住不掉眼泪,点点头目送儿子离开,环春送了四阿哥回来,果然又瞧见主子垂泪,嗔怪着:“主子可不听话呢,您答应了四阿哥不哭的。”
“我是想……胤祚若是还在,是他安慰我,还是我哄着他。”悲伤时,什么悲伤的事都会一股脑儿涌上来,对岚琪来说,过去的十几年虽然荣光万丈惹所有人羡慕,可她经历的痛苦何曾少何曾小,此刻更是失去了最大的依靠,她十几年大部分的时光都在慈宁宫度过,她突然不知道往后的人生,她该怎么应对那日复一日绵长的时光。
环春不敢招惹主子伤心,静静地陪了许久,岚琪总算平静下来,长长舒口气,将安胎的药喝了,歇了半天后,才对环春说:“四阿哥来的事,叫底下的人不要到外头去说,特别是皇贵妃娘娘那儿,她若提起来了,咱们点头应付就是,若是不提,你们都不能说。孩子很在乎皇贵妃和我的感受,环春你猜猜,胤禛他对我说什么?”
环春见主子神情宁静,心里松口气,轻声笑道:“说什么呀?奴婢可猜不着。”
岚琪脸上微微露出笑容,欣慰更幸福地说:“胤禛说他不觉得自己有养母有生母是奇怪的事,反而比起兄弟们,他有两个额娘疼,他心里也疼两个额娘。他还说,我有太皇太后疼,有皇上疼,膝下还有那么多的孩子,但皇贵妃没有这么多人疼,所以他要多疼养母一些,他知道我一直被人呵护着,他很放心。”
环春听着眼眶通红,哽咽道:“可现在四阿哥知道您没了太皇太后,您也少一个人疼了。”
岚琪含泪点点头,但这一次,真不愿再哭泣,坚强地说:“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我和皇贵妃都缠绵病榻,把他吓着了。我可不能再这样了,太皇太后丢下我,我不能也丢下孩子们,便是跟了太皇太后去,她看见我也要不高兴的。”
环春嗔怪道:“奴婢说得嘴都磨破了,您眼皮子不抬一下,四阿哥几句话就成了,奴婢的心意,怎么就不算数呢?”
岚琪可怜兮兮地拉着她,撒娇似的说:“你别怄我,我好好的还不成吗?你们也要好好的,跟着我,真是辛苦了。”
环春则叹:“奴婢是大宫女,粗活重活都不沾手,跟着您在慈宁宫,太皇太后面前的事也是您张罗,其他自有慈宁宫的人操持,奴婢每天就是在那儿看着而已,真是一点也不辛苦,辛苦的是您啊。”
岚琪再次想起慈宁宫昔日光景,一时悲伤,默默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