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因皇帝要去永和宫,太皇太后早早打岚琪回去歇着,但岚琪回到宫里,陪着孩子们玩了半天,也没见皇帝过来,准备的夜宵热了两回,环春才进来悄声与主子道:“皇上刚刚从乾清宫动身,可是没往咱们这儿,去毓庆宫了。”
岚琪心头一惊,但很快就提醒自己,不要总惦记着这件事,未必就是太子,查出真相前,不能武断地认定是太子,她总是这样一惊一乍,会让玄烨不安。
毓庆宫里,皇帝并没有让人通报自己来了,可太子却很快就得到消息迎在了门前,这让父亲感觉很不适意,原本想静静地看他一会儿,这下不过就问问他起居饮食如何,吩咐他多多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问安,便离了。
一样没让人通报皇帝驾到,玄烨长驱直入永和宫,但德妃不在寝殿里,正在一双儿女身边。胤祥和小公主一左一右窝在她怀里,锦被之下还有高高隆起的肚子,玄烨站在榻边看了好一阵,胤祥不知梦见了什么,突然从梦中哭醒,吵醒了小姐姐,也吵醒了额娘。
两个小娃娃一同哭闹,岚琪有些不知所措,玄烨亲手将胤祥抱起来,一岁的孩子软乎乎地伏在父亲肩头,是梦里被吓着了,被父亲温柔地轻轻拍哄后,很快就睡过去,而小公主也不再哭泣,他们俩一个抱着儿子一个抱着女儿,目光相接皆是暖暖的神情,岚琪柔软地笑着:“皇上如今,总算会抱孩子了。”
乳母宫女来接手照管孩子,玄烨扶着岚琪缓步走回他们的屋子,一道用了些夜宵,一道洗漱更衣,静静地做着很寻常的事,只等躺下来,环春将寝殿内的蜡烛一支一支吹灭,岚琪突然感觉到玄烨抓了她的手,随着屋子里越来越暗,掌心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皇上,疼。”岚琪的手纤细柔软,怎经得住玄烨那样捏,他白天几乎将珠串捏碎的力气用在岚琪的手上,真真是要捏碎她的骨头,听见岚琪喊疼,他慌忙将手捧起轻轻抚摸,轻轻吻了手背,愧疚地说:“朕不好。”
岚琪笑着说没事,此刻屋内仅零星几点烛光,隔着帷帐更是昏暗,她不大看得清玄烨的脸,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面颊让他早些休息,可触到玄烨脸上的肌肤,一片湿润润的,叫她惊得抽回了手,两人都沉默了半天,才听见皇帝吸了吸鼻子干咳了一声,在她手掌上轻轻拍了一下:“谁叫你乱摸的?”
玄烨开口,岚琪胆子反而大了,伸出双手轻柔地拂过他面上每一寸肌肤,当湿润润的感觉在手心渐渐消失,但听玄烨笑着:“朕的脸要皴了。”
才说这句话,岚琪香软的面颊突然凑上来,好像要轻轻把她脸上润肤的凝脂蹭在玄烨脸上,皇帝被她笨拙的举动逗笑了,彼此间压抑沉闷的气氛终于被打破,嫌弃地推开她的脸,把人搂在怀里,嗔怪着:“你就不嫌肚子硌得慌?”
怀里的人却不说话,似乎玄烨觉得好笑的事,在岚琪看来一点也不值得高兴,她是真的心疼身边的人,心疼他所有的事。
皇帝渐渐冷静,不论是悲伤还是欢喜,冷静下来,便有许许多多想说的话,好半天问的第一句是:“岚琪,皇祖母是不是,要丢下朕了?”
怀里的人颤了颤,良久后的回应是:“臣妾会一直陪着皇上。”
“真的?”
“哪怕只多一天,也不丢下您。”
玄烨无奈地笑着:“朕堂堂天子,却要一个女人说这样的话,难道不该是,你让朕别丢下你?”
岚琪的声音已然哽咽:“堂堂天子,就该能满足一个女人所有的愿望,乌岚琪又不要江山天下,又不要名垂青史,她就想一辈子陪着自己的男人,永远也不丢下他。”
玄烨笑:“可是朕有那么多女人,每一个都成全,几时才能轮到你?”
岚琪在他怀里蹭了蹭说:“那是您和她们的事,臣妾只知道咱们俩的事,皇上别扯那些臣妾不爱听的。”
皇帝的笑声从寝殿传出去,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畅快,叫外头跟着的人都心头一松,皇帝虽然不表露,可日夜跟随的人都了解圣上的脾气,不管是皇上担忧太皇太后的身体,还是操心朝廷大事,这几天皇帝没给过谁好脸,现在能笑了,都默默念着阿弥陀佛。
隔天皇帝从永和宫去早朝,清晨起来神清气爽,德妃娘娘挺着七八个月的身孕照样能伺候皇帝穿戴,边上的人几乎插不上什么手,帝妃间默契的眼神和言语交流,直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皇帝昨晚带着一团阴郁之气来,今晨离去,已然云开雾散。
而今天另有一件高兴的事,皇帝在大阿哥成婚后,一直没有忘记要为太子选侧福晋的事,因太子妃是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论是现在立的侧福晋将来扶持为太子妃,还是他日另选优秀的女孩子,眼下都有许多不宜立太子妃的道理,是以朝臣没有异议,宗室之中更没有立场对此事指指点点。
今日应选的女孩子们被送入宫闱,因非朝廷正式选秀,免去了其中许多繁复的环节,从一开始就是皇贵妃和几位宗亲命妇在皇帝送来的名单里选的这些个,自然皇贵妃偏重的,都是皇帝的意思。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们,个个如花似玉,她们的命运与其他同龄人稍有不同,在这个年纪本该轮上明年朝廷大选,入宫做皇帝的女人,因缘际会早了一年,此番虽只是立侧福晋,将来或许就有机会成为正室,如此一来便是大清未来的皇后,一旦雀屏中选,命运将与入宫做皇帝的女人大不相同。
皇帝的本意,是由太皇太后决定。太后和皇贵妃列席之外,德妃挺着肚子一样坐在边上,而四妃中其他三位,并没有资格前来。德妃虽说是因在慈宁宫照顾太皇太后而顺便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上,可她优于四妃中其他三位,宫人们早就习惯了。
太皇太后精神不错,将十来个女孩子一一看过,问一些简单的话,听谈吐观举止,似乎都很满意,一轮过后,老人家只冲座下几位笑:“我眼睛都看花了,你们倒是说说,哪些个好?”
因是喜事,大家都乐呵呵的,皇贵妃更是玩笑,说这么好的女孩子幸好是要给太子选,若是留着来年大选入宫,她的醋可要吃不完的。而皇贵妃因对四阿哥的爱护终于让太皇太后对她刮目相看,老少之间比从前亲厚许多,太皇太后也笑呵呵地说:“怪不得都说这些年入宫的一届不如一届,原来是叫你挡着了,好看的都到不了皇帝面前?”
众人皆乐,皇贵妃更是笑说:“您可千万别告诉皇上,皇上若是当真了怎么好?”
岚琪只在边上跟着笑,不插手干预选哪一个,她知道中选的女孩子将来可能的命运,而今每一句话,都会对未来有所影响,加之如今对毓庆宫有了忌惮,不愿让赫舍里一族对她有任何微词,今天列席也非本意,既然不得推辞,唯有不开口最好。
之后消息在乾清宫和慈宁宫来回几趟,傍晚时终于定下来,选了轻车都尉舒尔德库的女儿李佳氏为太子侧福晋,择吉日行礼入毓庆宫。
消息自慈宁宫传出,众人都有些惊讶,李佳氏出身不高不低,相比之下大阿哥的福晋出身还显得高贵些,更不说皇贵妃一早内定的乌拉那拉家的女儿,看样子这个小侧福晋,将来是没资格扶正的。无形中便透露另一个消息,就是皇室将来还会重新正式为太子选太子妃,那才是之后几年,头等重要的事。
不过人选定了,几时入宫却没定数,主要是太皇太后身子不安稳,皇帝纵然不舍得,也明白该准备些什么,朝廷已经暗暗为太皇太后张罗后事,万一老人家哪天突然走了,算得上是皇帝驾崩之外,朝廷将要举行的最最隆重的葬礼。
而这天才为太子选好侧福晋,夜里太皇太后的身子,又有了反复。
那晚,皇帝在慈宁宫守了一整夜,德妃因有身孕被勒令回宫休息,但她在宫内也不得安心,时不时差遣人去慈宁宫问消息。翌日太皇太后的身体虽然平稳下来,可已经再也坐不起来,如太医所说,精神一点点被抽走,生命也将逐渐消失。
皇帝在半个月前,就派人接姑母固伦淑慧长公主回京,奈何传来消息说姑母也在病中,姑母年过五十,病中必然经不起车马长途跋涉,让皇祖母母女团聚的希望恐怕难以实现。
苏麻喇嬷嬷腰上的伤还未痊愈,可实在无法安心在屋子里养伤,强打起精神到太皇太后跟前伺候,老人家悠悠醒转时见身边围绕那么多的人,还有心情嗔怪她们:“围着我做什么,我还好着呢,你们都去好好歇着,都不是铁打的。”
可老人家拗不过晚辈一片心意,岚琪这个孕妇都不肯依的事,其他人怎么能答应。
但自那一日后,太皇太后身体的状况不再是秘密,皇室中渐渐安排相关的人逐一入宫请安,好些人是太皇太后想再见一见的,每天三三两两都会有人来,虽然话不多说,但老人家在人前总是有几分精神,许多见过太皇太后的人甚至都不大信她的身体正每况愈下。
可事实如此,太医最明白,伺候在身边的苏麻喇嬷嬷和德妃最明白,苍老尊贵的生命正在渐渐消失,谁都想用力拉一把,可每每伸出手,仿佛就在眼前的一切,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入冬之后,因太皇太后的身体不好,宫内毫不见年末预备大庆的喜悦,甚至有两个孕妇待产,也丝毫不见对新生命的期待。十一月二十七的深夜,章答应顺利分娩,产下健康的女婴,宫里又添一个小公主,可好消息传到慈宁宫时,太皇太后正陷入昏迷之中。
这日散了乾清宫的事,皇帝不及换衣裳,更等不及下头准备暖轿,穿着朝服就徒步往皇祖母这里来,将近慈宁宫时,瞧见门前几个孩子的身影在晃动,跟着的李公公几个瞧见好不惊讶,赶紧有人上前去,那边孩子也吓了一跳,站成一排等在路边,皇帝走近时,果然看到是这会儿工夫该在书房念书的阿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