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祠堂冰冷的砖石上,仰头望着父亲,泪水流了满面,不断地重复着:“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他也不知道,那时他哭的是清晏还是自己。
这么多年来,他根本无颜去祭拜清晏,不知坟茔何处,不知如今青草几许。
若是清晏还活着,也差不多该是卫凛这般年纪。
前几日朝会一见,回府后先生竟又醉了酒,喃喃唤着清晏的小字,说卫凛的眉眼和清晏有三分相似,彼时他只以为先生是心里太痛,醉得糊涂了。
如今再看,卫凛竟当真有几分故人影子,只是清晏眉目温煦胜似暖阳,卫凛却像一块寒冰冷玉,处处透着沉寂疏离。
喉咙里堵得慌,崔缜垂下了眼,竟不敢再去看卫凛,只默默饮尽碗中的桂花酒。
卫凛拎起酒坛,一面向碗中添酒,一面淡淡道:“我少时顽劣,常常逃学,师兄脾性古板,向来不肯一同胡闹,反倒是一本正经地教我要听先生的话。可等到先生问起我的去向,他哪怕掌心被打得肿起,也绝不会透露半分。”
崔缜默默地看着桌上酒碗,一言不发。
卫凛好似也并不在乎,只是不疾不徐地说着往事。
酒入碗中,沉璧浮光。他饮了一口,轻笑道:“如此认死理的性子,在我闯祸时,竟也会扯谎为我遮掩。”
体内似乎有药性发作起来,崔缜眼前隐隐有些模糊。
“我与他少年相识,同窗数载,互为知己,也曾一同立下宏愿。”
“他是我此生挚友。”
崔缜心头剧颤,忽然有种追问些什么的冲动,一霎攥紧了拳,又强自咬牙压下。
……
卫凛清冷的嗓音在幽寂昏暗的监牢里慢慢流淌,好似尽数溶进了寒凉月色。
一坛桂花酒慢慢见了底。
他似是怅惘,又似是自嘲,“只是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和他成为刀刃相向的仇敌?”
腹内痛意翻腾,崔缜渐渐支撑不住,脊背佝偻下去,只觉就要失去意识,终究没压住心头的那分不甘,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卫凛手腕,颤着声追问:“后来呢?”
后来你们可有和好,可有失约?
“后来……”垂眸看了眼彼此碗中的桂花酒,良久,卫凛低声道,“虽与当初所言不甚相同,但也算……不曾失约。”
眼前已是一片黑暗,只听得见“不曾失约”几个字,崔缜忽而释然。这便好。
腕上的力道蓦地一松,整座牢室重归于寂静,只有卫凛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静静地坐了很久,直到身子有些发僵,这才撑着膝盖站起身,大抵是坐得久了,全身骨骼都发出艰涩的咯吱声。
转过长廊,长廷早已候在门外,见他露面,看了眼廊道深处,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心道:“主子,一切都已安排好,什么时候送人走?那药最多只能维持三天……”
“不急,等到明晚。”
“是。”
走出诏狱,外面又下起了雪,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浩大而静谧。
卫凛斥退了长廷和一众暗卫,一个人在雪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大氅上很快落满一层薄雪。
雪花片片轻薄,却如有千钧,压得他脊背微弯,胸腔窒闷。
经此一别,今生再无相见之日。隔着两家人、几十条命的血仇,从前种种,情谊断尽。
今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不知走了多久,卫凛沉默着迈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他。
听清了那道声音,他蓦地一僵,身形霎时凝固。
来人是徐太傅。
徐太傅没有让仆役搀扶,踉跄着走到他身前,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卫凛心头一沉,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徐太傅抬头,艰涩问道:“卫大人,可否容老朽见一眼崔家大郎?”
卫凛沉默。
徐太傅身形微微晃了下。
他隐隐有了预感,一把抓住卫凛的衣袖,颤着声问:“他,他可还好?”
卫凛喉结滚了滚,尽力将声音放得漠然,“死了。”
徐太傅猛地抬头,不可置信般追问:“什么?”
“天气冷寒,受了刑,没能熬过去。”卫凛平静地看着远处,声音无波无澜。
“一派胡言!”徐太傅厉声怒喝,苍老的双眼含怒瞪向卫凛,胸口急剧地起伏,抓着卫凛衣袖的干瘪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你们这些锦衣卫的下作手段,当我不知么?!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想放过他,是也不是?!”
卫凛不答。
徐太傅怒盯了他半晌,猛地松开手,转身趔趄着扑向府衙大门,竟似乎是要强闯进去。
卫凛眸色一沉,冷声喝令:“拦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