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凛已独自饮尽了一碗酒,正拎着酒坛向碗中再添,听见崔缜这话,手腕微微一颤,桂花酒洒了一滴在草席上,转瞬消逝无痕。
他神色不变,放下酒坛,好似漫不经心一般:“哦?是么。”
崔缜沉默地看着卫凛的眉眼,忽而想起十四年前,第一次见到卫清晏时的情景。
那是在徐太傅创办的白檀书院。
盛暑的正午,蝉鸣阵阵,同窗们大都趴在桌几上小眠,他独自一人走到书院后的桂树荫下,背书。
他并不聪颖,甚至有些笨拙,旁人两遍背下的东西,他总要五遍、七遍,甚至还有些磕磕绊绊。
父亲嘴上不说什么,但他隐隐察觉出自己很让父亲失望,同窗也在背后悄悄议论,说他简直不像一门三状元的崔家子孙,说他被太傅收作弟子全是因为家世显赫,更有甚者,说他将来只怕连秀才都考不中,于是他只能以勤补拙,然而往往越是着急,偏偏越是背不出。
那时他正急得鼻尖冒汗,手心狠狠攥紧,冷不防却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胸口,他下意识伸手去接,触感冰冰凉凉,低头一看,竟是个林檎。
“要吃果子么?井水里湃过的,最是消暑!”
少年崔缜循声看去,不远处,一个陌生的小小少年嚼着根草梗,冲他咧嘴而笑,阳光下,小少年一侧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
突然被打断,他有一点点恼,也有一点点羞赧,但还是认真地行礼,一板一眼地答:“多谢好意,在下背书,不便分神。”
小小少年大摇大摆地走近,在他身边坐下,笑着道:“大好夏日,就该晒晒太阳,吃些冰果子,休息好了才背的出嘛。”
看着那张肆意的笑脸,他有些羡慕,又有些怀疑,“……真的?”
“真的!”
到底是少年心性,他将信将疑放下书册,慢慢吃完了手中的林檎。
凉丝丝的,很甜。
或许当真是心神放松的缘故,那一卷书他果然背得很是顺畅,印象尤为深刻。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小小少年是他先生新收的弟子,卫家二郎,卫清晏。
白檀书院虽是由太傅创立,却并非所有学生都算被太傅正经收入门下,众多同窗中,唯有他和清晏二人是真真正正向太傅行过拜师礼,磕过头,被太傅正式收为弟子的。
与他的钝拙古板完全不同,清晏性情飞扬,天纵文才,极受先生喜欢。清晏早慧,他虽比清晏年长几岁,可相处起来却只觉和同龄无异。
数年里,他和清晏一起读书,一起听太傅讲学,甚至一起习武。
崔家世代文臣,于武艺上并不精通,他只习学过射艺,清晏偏缠着他,要教他拳法刀剑,说习武不仅可以强身健体,更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还向他炫耀自家大哥的武艺是多么高强,如何英雄救美赢了未来嫂嫂的芳心。
那段日子极为酣畅,他真正有了一个朋友,清晏不会笑他笨拙,不会讲究他家世,他们只是互为知己,谈笑交心。
转眼便是靖和二十七年,他们一同参加乡试。秋闱放榜,崔府仆役前去查探,他在家中紧张得坐立难安,不知何时,清晏竟从院墙翻了进来,嘻嘻哈哈地非要拉着他亲自去府衙前看桂榜。
府衙前早已挤满了人,他不敢去看,犹豫地站在人群之外,只抿紧了唇盯着自己鞋尖。清晏却一眼就看见榜上他的名字,回头冲他挥舞着双臂,惊喜地大喊:“阿缜!中了,你中举了!”
他一时难以置信,脸色涨得通红,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清,清晏,你,你说真的?”
清晏反手指着墙上的桂榜笑,凤眸里一片晶亮:“真的!你看!第十二!”
看榜的人群听见这边的响动,都朝他们看过来,等发现中举的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众人都阵阵惊诧,甚至有人起了榜下捉婿的心思,笑吟吟就朝他围了过来,不停地打探——
“不知这位小公子,年方几何?家住何处?可有定亲?”
“我家女儿容貌姝丽,品性贤淑……”
“都别挤!我先来的,先听我家女儿!”
一时间,他无力招架,一步步被逼入了墙角,正窘迫至极时,清晏忽然挤了进来,拉住他的衣袍就带他冲了出去。俩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很远,一直到身后不见人影才停下来,扶着坊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大笑。
匀过气来,他问清晏考得如何,清晏却是一愣,拍了拍脑门,猛然想起刚刚竟忘了看自己的名字。
不过很快,石破天惊的消息传来,清晏榜上有名,位列第七,竟是十三岁的举人!一场秋闱,他和清晏名动京师,人人盛赞他们为大周双璧。
当晚他们在太傅家中小聚,太傅嘴上不曾说高兴,却是极罕见地醉了酒。
他与清晏年纪还小,太傅只许他们喝些清淡的果酒,可几杯下肚,仍是隐约有了醉意。
初秋的夜晚,月色清亮,微风徐来,桂花簌簌而落,满院飘香。
仰头望着皎洁月色,崔缜晕乎乎地和清晏说,等两年后春闱,要与他一起明宣入紫宸,为天下万民立心请命。
清晏笑起来,豪迈地和他碰了碰酒盏:“一言为定!待到蟾宫折桂,我们同饮一坛桂花酒!”
那时年少,一身张扬意气,总以为高山可撼,江河易渡,未来尽是灿烂光明,却不知这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短短不过数月以后,清晏的大哥竟战死塞外,他眼看着卫家获罪一夜倾覆,府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一大片门前落雪。
而罗织罪名、带头参劾卫家的,正是他最崇敬最孺慕的父亲。
世人皆赞他品性端方,可自己到底有多少深藏心内的懦弱和不堪,崔缜再清楚明白不过。后来他听见父亲和人的密谋,明知是自己父亲有意构陷,但他无力阻止,更无力给卫家伸冤。
他悲愤,愧疚,恐惧,也曾与父亲大闹一场,他立誓要还卫家一个公道,可还不等迈出自家府门,就被父亲按到祠堂行了家法。
父亲斥骂他:“你要做君子,你要做英雄,好啊!你去检举你的亲生父亲,去揭发你的亲姑父,去昭告天下——是我崔涣之和当今大皇子构陷忠良,残害皇嗣!让我崔家清名不保,让你母亲和姑母没入教坊,让你弟弟身受腐刑,生生世世为奴为婢!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啊?”
父亲扯着他的衣襟,狰狞怒吼:“你去啊!”
听到这些话的一刻,他是真的怕了。
让他赔命,没关系的。可是他真的可以为了这个公道赔上弟弟和母亲么?
他惶然发现,自己做不到。他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端方无私。
他懦弱,他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