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秋泓一人曾学过标准的昇韵,也只有秋泓一人懂得离音密码,就算他有心教自小习武没怎么念过书的李岫如或是生在北牧的布日格从头开始学习昇韵,也得耗费七天时间,等学习完昇韵,再学习离音密码,然后一起整理天书中的密码底本,别说五天三天了,下个月他们才能弄明白这四句话都是什么意思。
在上辈子时,秋泓曾在病中教导秋云正和秋云净解读舆图,两个孩子冰雪聪明,很快就发现了天书中的密码规律。
只可惜时不等人,秋泓病重离世,死前嘱咐他的孩子即刻销毁舆图,不要再纠缠此事,而后没过几年战乱再起,至于秋云正和秋云净到底有没有违抗他的遗命,将整幅舆图解读出来,没人知道。
而此时,秋泓只庆幸他们二人深识大局,没将这东西流传于世。
李岫如仿佛猜到了秋泓心里在想什么,他抱着胳膊,哼笑道:“你知不知道秋云秉因为你,死在了奔丧的路上。”
秋泓一滞:“什么?”
他醒来这么久,陆渐春和沈惇却从未提过此事。
“就在你死后第十天,从燕宁回京奔丧的秋云秉在路上被你眼中的‘天崇道余孽’所害,终年也不过二十三岁。”李岫如的语气有些得意,似乎在讥讽秋泓“你也有今天”。
可谁知秋泓却怔怔地低下了头,甚至没有追问他的秉儿为何会被天崇道害死,就好像秋云秉不是他的儿子,他也不是秋云秉的父亲一样。
李岫如眼神微动,慢慢地收起了得意之色。
他看到,秋泓只是捂着嘴咳了几声,此外再无多余的反应。
深夜宁静,屋外有野猫窜过,惹得鸟儿雀儿一阵叽叫。
秋泓仍旧保持着伏案的姿势,在纸上写写画画,他好像不困,也不疲惫,只是那张脸苍白得厉害,一双紧抿的薄唇间不见丝毫血色。
睡在一楼客房里的李岫如又听见外面的咳嗽声了,似乎比白天时严重不少,让这个原本已练就天打雷劈也能酣然入睡的人忍不住起了身。
“秋凤岐?”他叫道。
秋泓没答,只是伏在桌上的身子矮了下去,紧接着又是几声咳嗽。
李岫如快步上前,扳过他的肩膀,一眼看到了这人额角上的冷汗。
“‘剑载八方斩幽魂,神母犹在天意存’的,咳,下一句是‘天意不展雷霆怒,方下九威历人劫’,因为,第一句和第二句……”秋泓刚说了一小段话,就已忍不住咳嗽,倒在桌上低喘起来。
李岫如看到了他按着胸口的手,脸色一变,立即扬声喊道:“人呢?快来人!”
声音还没传到楼上,秋泓就一把拉住了他,摇摇头,勉强支起身子:“我还好。”
李岫如死死地盯着他。
秋泓却看着这面色严肃的人笑了,他断断续续道:“你,咳,你不怕……我是在骗你?”
李岫如没说话。
“帮我按按后背的穴位吧,一会儿就好了。”秋泓拉过了李岫如的手。
秋泓的指尖很凉,摸着像块暖不热的玉,李岫如的指尖很糙,握着像块没被打磨过的石头。
不知是不是这“玉”实在太冰,叫李岫如一下子想起了上辈子最让人寒心的回忆,他蓦然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手下的身子明显一僵,李岫如看到秋泓眼中神色变了又变,不知是在酝酿怎样伤人的话。
可到头来,他却说:“我上辈子杀了太多人,为什么杀你,我也不记得了。”
他说他不记得了。
真是可笑。
但秋泓怎会不记得了?
那是天极十五年的腊月,北都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窖,南边连月雪灾,农民苦不堪言,朝廷上下为此焦头烂额极久,六部之间你推我阻,互相扯皮,谁也找不出对策。
正是那时,去年年中被压下的弹劾再起,秋泓成了这场天灾的罪魁祸首。
先是徐锦南的学生,两江巡漕御史孟述上疏,称天极皇帝祝微被奸臣蒙蔽圣听,以致南边接连受灾。随后谢谦等人找准时机,弹劾秋泓的亲信,两汉巡抚梅长宜收受贿赂,侵吞土地。紧接着,翰林院修撰何业、兵科给事中刘归罗列了秋泓“十大罪状”,联名上表公疏,立誓要把已在长缨处总领大臣之位坐了十三年之久的秋相国拉下马去。
而李岫如,就是在那个时候不幸落入朝廷之手的。
陆渐春死后,他那年仅十五岁的儿子陆鸣焉跟随王竹潇老将军戍卫上离。
天极十五年,王竹潇老将军在任上过世,二十岁的陆鸣焉被秋泓越级提拔,成了上离卫参将。正是他,在上离严打已近穷途末路的天崇道小宗余孽,并一路赶杀至代州、方州两地,最终捉到了叛逃北塞十多年之久的前轻羽卫指挥使李岫如。
寿国公的弟弟,前朝廷正三品大员的归案,成了秋泓一手压下这次弹劾的利器。
在朝中党政狗斗二十多年未尝有过一次败绩的秋相国成功将矛盾转移到了天崇道和李岫如的身上,并借此机会在南方大肆捕杀天崇道大宗左右护法。
就是这场愈演愈烈的剿灭之行,让李岫如不得不死。
天极十六年正月初八,南录司都督姜义跟在秋泓身后,来到了轻羽卫诏狱中,见到了这座诏狱曾经的掌控者,前缇帅李岫如。
时年已过五十岁的“封天大侠”须发花白,面貌沧桑,他听到来人的脚步,稍稍抬起了那一双浑浊的眼珠,但很快,便重新垂了下去。
现任轻羽卫指挥使仇善轻声叫道:“缇帅,秋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