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玥攥着他的手,痛苦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永溪的城墙上,因此我以为我向外祖请兵时就做好了杀人的准备……可是,房城之后,我是第一次看到战场……在打完仗之后……”
她紧紧闭上眼。
那感受,仍是说不出的。在巨大的痛苦面前,任何言辞都好像成了壁垒,每说一句,那痛苦落在听者耳中就要减弱七分,而在说者的心里,又加倍膨胀,要挣开、要裂解、要自爆出一条生路。
她只记得迎面溅来的那些血,手掌里仿佛始终残留着手刃他人、刮擦骨肉的触觉。那些亡魂,她亲手杀的人、甚至两次战役里战死的全部将士百姓,全都缠缚在她身上。
是她,主动进攻辰国。是她,驻扎在房城,结果房城一度被攻破,城内战火连成一片,血流成河。
“一灭了灯,我就会看见有人来向我索命。我似乎见过他们,又似乎没有,可他们都是同样鲜血累累、骨肉支离……我知道他们是战死的人,或者是被辰军杀害的房城百姓,他们本不该死……房城那晚,我还看见了一个女孩,长得有些像皇姐的驸马,穿着也不俗,可她半个身子都没了,我眼睁睁看着她被火烧成了一具焦尸,来不及救。她就只是那些幽鬼中的一个,她带着她死去时的那副表情,一声声问我,‘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守不住房城,为什么引来了辰军’……!他们的声音全都层层迭迭的,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就只好捱着,因为他们说的全然——”
宋如玥忽然住了口,而后拨开辰静双的手,翻身背对着他,把自己蜷起来。
她把脸埋在手心里。
她嘶哑地说道:“他们说的全然不错……”
辰静双沉默良久,起身抱过她,认真地看着她:“你既然睡不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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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轩外——一棵梧桐都没有,只种着一片竹林。
正是辰台最冷的时候,恰逢方才大雪,竹林上都覆了一层白。只见碧色与雪色交杂,天光斑驳,投下月白的影;眼前浮动着渺小的雾,被灯光照透。
梧桐轩内没了人,潇湘楼里辰阮也一贯地安静,踩雪声都清晰可闻。
宋如玥不知道辰静双为什么要带自己出门。
辰静双连笙童都不准跟着,两人只穿了中衣,拢着大氅,抱着手炉,没什么目的,就不急,就慢慢走。天冷,可辰静双执意要分出一只手拉她。
“你知道,为什么这里叫梧桐轩吗?”
宋如玥摇了摇头,才想起他看不见:“不知道。”
“这里从前是给白家的女眷住着的。因这一片竹子长得好,命名人便以凤凰‘非练实不食’的典故,将隔壁一间命名为‘有凤来仪’——后改作了‘潇湘楼’。又因‘非梧桐不止’,白家人要留住凤凰,便将旁边今日你住的地方起名‘梧桐轩’。”
“要留住凤凰……”宋如玥笑了笑,“‘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人间尊荣,百年而已。凤凰并非凡俗之物,怎能被凡人留住?”
她由天家富贵中流落至此边陲之地,朝不保夕,这话由她说出,颇有落魄之意。辰静双恍若未闻,道:“我想也是,”他笑着回望宋如玥,“能惊鸿一瞥,已是缘份使然。我看这里,能留住凤凰一时半刻,能在风雨中给凤凰一片栖身之地,就是它的福分了。”
宋如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自作多情,半晌,脸渐渐红润起来。而眼前那厮蹲下身,拂开雪,拨开稀疏的杂草,露出一截灰褐的竹笋来:“青璋,你看。”
宋如玥不曾见过这东西:“这是什么?”
“是被笋虫咬死的竹笋。”
宋如玥懵然看着他。
辰静双笑道:“你看这笋虫可不可恶?”
“自然可恶。”
“可是青璋,你看,竹林中除了几簇杂草,再无树木,你可知为何?”
宋如玥摇了摇头。她从前只在闺阁内,天地小小,还是第一次留意到这些,于此道上逊色辰静双甚远。
“因为竹根茂密,在地下纵横交错,其余植物都难以生长,被扼死于襁褓之中。如此看来,竹林可不可恶?”
宋如玥想一想,点点头,道:“世人只道竹通直坚韧,我竟从来不知,它也是如此霸道之物。”
“笋虫将竹咬死于未发之时,便是有恩于杂草杂木,还可恶吗?”
宋如玥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竹子,云顶的竹叶也簌簌响应着她。她慢慢道:“笋虫亦如人。”
辰静双道:“笋虫做此,并未有意而为。若笋虫为害,咬死整片竹林,使凤凰无练实可食呢?”
凤凰是神鸟,自古象征着祥瑞之兆,宋如玥果真维护道:“那自然是笋虫——”
“那若凤凰食练实,竹林全部开花枯死,使笋虫饥寒而亡呢?”
宋如玥怔住。
辰静双轻轻把她抱过来,哄道:“青璋,弱肉强食,本是造化的道理,并无善恶对错之分。天下大乱,谁不是为了自保?难道凤凰就该不食练实、笋虫就该不害竹笋、竹笋就该不妨杂木?可哪怕如此,凤凰总要进食,练实也终要为鸟兽果腹。笋虫与竹笋、竹笋与杂木,亦是如此。海外那些故事里,周武王伐暴纣、唐太宗开盛世,宋太祖终结五代十国之乱……无一不是以杀人而始。要立它木,就要伐竹;要保竹笋,就要驱笋虫;要凤凰饱餐,就要舍得一片竹林。要开盛世,自然也要先斩破乱世。我知道,你生长于盛世,纯净不染。可盛世的道理,于乱世已不能适用。乱世当中,无一人无辜——哪怕平民百姓,在这样刀剑丛生的年代,难道就不曾导致谁的惨剧?只要不滥开杀戒,守住本心……我的青璋,仍是纯净不染的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