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人力车在冷冷清清的阴天的乡间道路上跑着。海风习习,这条路显然通向海边。他坐在后面这辆人力车上,边纳闷着为什么自己对这次的幽会兴致索然,边思索是什么把他引到这里来的。这绝不是恋爱。倘若不是恋爱——他为了回避这个答复,不得不想:总之,我们是平等的。
坐在前面那辆人
力车上的是一个狂人的女儿。不仅如此,她的妹妹是因嫉妒而自杀的。
——事到如今,怎么也没办法了。
他对这个狂人的女儿——她只有强烈的动物本能——已经感到某种憎恶了。
这当儿,两辆人力车经过有咸腥气味的墓地外面。粘着蚝壳的矮树篱里面,有几座黑黝黝的石塔。他眺望着在那些石塔后面微微闪烁的海洋,不知怎的,忽然对她的丈夫——没能抓住她的心的丈夫,感到蔑视……
二十二某画家
那是某杂志的插图。一只公鸡的水墨画表现出明显的个性。他向某友人打听这位画家的情况。
大约一周后,这位画家访问了他。在他的一生,这是一件颇不寻常的事情。他在这位画家身上发现了谁都不知道的那一面。不但如此,还发现了连画家本人也一直不知道的画家的灵魂。
在一个微寒的秋日傍晚,他因看到一株玉米,蓦地联想起这位画家。长得高高的玉米,披着粗糙的叶子,培在根部的土里露出像神经那样纤细的根须。这无疑又是容易受伤的他的自画像。可是这样的发现只有使他忧郁罢了。
——已经晚了。可是到了节骨眼儿上……
二十三她
某广场前面,暮色苍茫。他的身体发着低烧,在广场上踱步。晴空略呈银色,大厦林立,窗口灯火辉煌。
他在路边停下脚步,等候她到来。大约过了五分钟,她好像有些憔悴似的
向他走来。她看到了他的脸,就微笑着说:“累啦。”他们并肩在依稀有些亮光的广场上走着。对他们来说,这是第一次。为了跟她在一起,他无论抛掉什么都在所不惜。
他们乘上汽车后,她凝视着他的脸说:“你不后悔吗?”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后悔。”她按着他的手说道:“我也不后悔。”这样讲的时候,她的脸好像沐浴在月光下。
二十四分娩
他伫立在纸槅扇旁边,俯视着穿白色手术衣的一名接生婆在给婴儿洗澡。每当肥皂浸进眼里,婴儿就可爱地反复皱起眉头,还不断地大声哭。他一面觉得婴儿的气味有点像鼠崽子,一面不由得深刻地想道:“为什么这娃娃也出生了呢?生到这个充满俗世之苦的世界上来。——为什么他命中注定要有我这个爸爸呢?”
而且这是他的妻子头胎生的男孩。
二十五斯特林堡
他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在开着石榴花的月光底下几个衣冠不整的中国人在打麻将。然后回到房间里,在矮矮的油灯下开始读《痴人的告白》。可是还没有读上两页,就不知不觉苦笑起来。——斯特林堡在给情妇伯爵夫人的信中,写着和他差不离的谎言。……
二十六古代
彩色剥落了的佛像、天人、马和莲花座几乎使他为之倾倒。他仰望着它们,把一切抛在脑后。甚至忘记了他本人侥幸得以摆脱狂人的女儿。……
二十七斯巴达式训练
他同他的朋友在一条巷子里走着。一辆上篷的人力车径直迎面跑来。而且出人意料的是车上坐的正是昨晚的她。在这样的白昼,她的面容恍若沐浴在月光下。当着他朋友的面,他们当然连招呼也没打。
“真漂亮。”他的朋友这样说。
他望着巷子尽头的春天的山,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啊,真漂亮。”
二十八杀人
乡间道路沐浴在阳光下,散发着牛粪的臭气。他揩着汗,踏着上坡路走去。道路两旁飘着熟麦的香气。
“杀吧,杀吧……”他不知不觉间嘴里反复嘟囔着。杀谁呢?——这他是清楚的。他想起一个极卑鄙的留平头的男子。
黄色麦地的那面,不知何时露出了一座天主教堂的圆屋顶。……
二十九形象
那是一把铁制酒壶。这把细纹酒壶使他懂得了“造型”的美。
三十雨
他在大床上同她聊着天,寝室窗外下着雨。在这场雨中,木棉花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烂掉吧。她的面容仍像是沐浴在月光下。可是同她交谈,他不免感到无聊。他匍匐着,静静地点起一支纸烟,想起同她一起生活已有七年了。
“我爱着这个女人吗?”他问他自己道。
“我还爱着。”——这个答复使注视着自己的他也感到意外。
三十一大地震
那种气味和熟透了的杏子差不多。他在火灾后的废墟上走着,微微嗅到这样的气味,于
是想道:炎天的腐尸,气味居然也不太难闻。可是当他站在尸骸累累的池畔望去的时候,才发现“鼻子发酸”这句话在感觉上绝不是夸张的。尤其使他动心的是十二三岁的小孩的尸体。他看着那具尸体,有点觉得羡慕。他想起“上帝所爱者不长命”这句话。他的姐姐和异母兄弟的家都焚毁了。而且他的姐夫是犯了伪证罪而缓期服刑的。……
他站在灰烬中,不由得深深地想道:人人都死掉才好呢。
三十二打架
他和同父异母兄弟扭打起来了。他弟弟无疑地由于他的缘故经常受到压迫。同时,他也因为弟弟而失掉了自由。他的亲戚一个劲儿地对他的弟弟说:“你要学他。”然而这不啻是把他本人的手脚都绑了起来。他们扭作一团,终于滚到廊子上了。他还记得,廊外的庭院中有一棵百日红,在酝酿着一场雨的天空下开着红彤彤的花。
三十三英雄
不知什么时候,他从伏尔泰家的窗口仰望着高山。那挂着冰河的山上,连秃鹰的影子也看不见。可是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俄罗斯人在顽强地沿着山路攀登。
夜幕降临到伏尔泰家后,他在明亮的灯光下回忆着攀登山路的俄罗斯人的身姿,写了这样一首有倾向性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