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之所以仍旧让对方进来了,只因于他自己而言,秦桧这个人,也是他心目中最为合适的一枚棋子。
最初留心到这个名字,还是在汴梁。那时自己的军队攻破了宋人的京城,却又没有做好统治整片大宋土地的准备,便挑中了张邦昌,立为伪帝。
此意一出,宋朝臣民自然是群情激奋。而其中呼声最激烈的,便是这个秦桧。
对此,完颜昌有所留心,却也仅止于此而已。一道命令将秦桧一并带回金国,在他看来,太过忠烈之人留在宋,或者那时已然是楚,对自己和大金,是没有好处的。
然而等他再一次留心到秦桧的时候,对方的变化,却大到让他有些讶异。
同样是随着赵佶赵桓被俘前来,此人的种种表现便显得格外出众,或者说,他很明白,作为金军的统帅,自己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他,也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相比起之前那个表现得可称忠烈的秦桧,他更为需要的,却是现在这样一个能为自己所用的人。
所以完颜昌将他留在了自己帐下,已备日后不时之需。
而如今,这个时机便已然来到了。
曾为金军统帅的完颜昌,曾一度是极力主张挥师南下,彻底灭了宋朝的。可是经过几次战争,他越来越觉得,这样的举措太过急功近利。宋土之大,文化之博大,绝非一时一刻能凭借武力撼动的。
于是他的观念逐渐发生了改变,从主站转向了主和,也正好和如今的心底完颜亶不谋而合。
既然如今的“和谈”二字已然不只是空想,那么自己手中的这枚棋子,便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想到此,他不打算同对方拐弯抹角,只微微挑了挑唇角,道:“你来的正好,本王正好有事,要吩咐你去做。”
秦桧闻言,仍是一脸谦卑,然而面上却也随之浮出笑来。
这笑,便将二人之间的那种心照不宣,尽数彰显出来了。
赵构返回朝中时,已然是一个月之后了。
他来时微服,策马匆匆,及至返还时,却是以劳军归返之名,光明正大而为。加之有不可告人的隐疾在身,故而一路上走得近乎悠闲,如同游山玩水一般,缓缓归返。
这一路上,他对诸事都表现得极为冷淡,仿佛什么都与自己无关,无阻挂心。对于岳飞,更是没有私下召见一次,寻常里见了,态度同对待旁人,也别无二致。
然而及至回到宫中,他却很快下旨,以擒得金国二太子为由,对岳飞及其部下大加封赏,除却擢升官职外,赏赐的宅邸、金银甚至美女更是不可计数。
面对着这些赏赐,岳飞垂目沉吟,脑中只浮现出四个字:君心难测。
当晚,他主动进宫面圣。不为别的,只为金银美女绝非他之所求,这一切,他必须当面退换。
然而及至到了寝宫门外,却被告知官家正在面见一位大人,故而请将军暂候。岳飞闻言,没有多言,便只是十分恭谨地等在门外。
而此刻一门之隔内,赵构身着素白里衣,披着外袍斜倚在床头,正接着房内昏暗的灯光,眯眼打量着面前的人。
那人仿佛也分外明白他的意思,便一直沉默着,甚至是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将对方打量过一番之后,赵构缓缓开了口,道:“秦爱卿比起当年……却是见瘦了不少。”
秦桧闻言当即跪下,拜道:“秦桧何德何能,有劳官家挂心!”
“爱卿当年极力反对立张邦昌为帝时,呼声之高,可谓是声震朝野,否则朕对你也不会有如此之深的印象。”赵构不动声色地一笑,收回目光,不再看对方,口中话锋却微微一转,道,“却不知爱卿此番在五国城,想来也是如此打动了金人,如今才得以带着家眷……全身而返?”
话已至此,其间质疑之意已然分外明显。
而于秦桧,既已为之,就绝非毫无准备而来。听闻此言,他伏首在地,叩拜更深,口中道:“官家明察秋毫,臣确实有罪,还请官家惩治。”
赵构微微挑眉,重新看向他,道:“朕还什么也不曾说,你又何罪之有?”
“臣在五国城内,确实有变节之举。若非如此,臣也无法博得金人信任,得意难返,重新面圣。”秦桧一字一句道,“虽迫不得已,却到底有污名节,还请官家惩治罪臣,臣绝无半句怨言。”
赵构有些讶异地挑眉看向他,半晌后轻笑出来,道:“秦爱卿这般诚实,倒教朕不知该说什么了。”
“臣不敢。”
赵构垂目盯着他,眼底的笑逐渐暗淡下去,转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神情。随即,他幽幽道:“爱卿方才话中的意思,可已然将自己比作了李陵?若是朕因为你假意投敌而惩治与你,岂非便重蹈了当年汉武帝的覆辙?”
秦桧骤然闻此敲山震虎之言,身子一抖,冷汗无数从前额滑落而下。
然而还未等他想好回应的话,上头的赵构却又轻笑起来,道:“朕不过是说笑而已。爱卿若真有心投敌,留在金人处自有大用,又何必千里迢迢拖家带口南返?我大宋如今遭到浩劫,正是用人之际,朕宁肯放过一千,也不错杀一个。更何况,秦爱卿忠义之士,朕又如何会生疑?”
秦桧附在地面,看着自己额前的汗水已然汇聚成颗状,“啪”地打落在地,留下对自己而言可谓是几乎震耳欲聋的声响。
他整个人颤了颤,最后道:“臣谢官家圣恩。”
赵构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道:“秦爱卿风尘仆仆而归,想来路上也颇为疲敝,此刻便早些回去歇息罢。”
“臣谢官家挂怀,”秦桧哆哆嗦嗦地起身,拱手道,“臣告退。”
赵构微微颔首,看着秦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他眼眸微眯,眼底似笑非笑的神情,终于毫不掩饰地展露出来。
而秦桧快步走出寝宫,发觉自己已然是汗如雨下。
最后那一刻,他自始至终都不敢看向自己面前的天子。不为别的,但为他后来说的那些毫无来由,却格外亲和宽容的话。
比起之前的疑虑,这些话对于秦桧而言,更让他觉得不可捉摸,甚至带着些许恐慌的意味。他几乎可以想象出,赵构说这话时候,内心是怎样嘲弄的表情,可偏生又猜不透,对方为何要如此。
抬起衣袖擦了擦满头的汗,他开始觉得,一切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这个皇帝的心思,比他想象中的,要难猜得多。
然而及至放下衣袖一抬眼,却骤然看见御书房门外,还立着一个人。这人一身戎装,身形高大笔挺,生得眉深目阔,此刻两道目光,更是锋利得堪比刀刃,炯炯有神地刺向他这边。
四目相对,秦桧微微抬眉,面露疑惑。他虽不识得此人,然而生性圆滑,便也微微侧了身,对自己身后的内侍道:“不知这位将军乃是何人?”
“回相公,这位乃是岳飞岳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