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來了又去,海濱的繁華城市沒有冬天,它永遠都是四季如春的樣子。第一年過去,第二年的初夏,阿加佩在這裡產下一個女兒。
多麼諷刺啊,當了那麼多年的皮肉奴隸,他秘密又邪惡的身體卻唯獨給他孕育了一個孩子,傑拉德的孩子。老艾登從鄰海的城市花重金僱傭來一位醫生,自登船的那一刻起,他就蒙住他的眼睛,讓可憐的醫生盡情享受了數天的黑暗時光,直到下船。船員在夜裡打起火把,老艾登就用一根繩子牽著蒙住眼睛的醫生,把他帶進阿加佩的房屋。
「看在金子的份上,您最好對這個秘密嚴防死守。」老艾登低聲威脅。
醫生渾身顫抖:「看在天父的份上,我可不會為您縫補死屍啊!」
「那您就想多了,我可是正派人。」老艾登嘀咕著,「我不是阿里巴巴那該死的侍女,你眼前也不會是喜歡芝麻的石門。」
醫生的蒙眼布被取下,透過房間內昏暗的燈火,他看見他的面前站著一位雙眼蔚藍,小腹微微凸出的年輕男子。
「請您告訴我,我是否懷有身孕?」少年的臉頰削瘦蒼白,他如此問道。
年輕的醫生沉默片刻,他用盡餘生所有的理智與聰慧,選擇了什麼都不問。他只是結結巴巴地說:「倘若您、倘若您堅持懷疑,那麼請您給我您的……您的尿液。」
經過時間漫長的檢驗,從狐疑到不可置信的症狀問詢,醫生終於下定決心:「如果您是女人,那您一定是懷孕無疑,可您、您明明是……」
「這一點嗎?」少年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帶著深深悲哀的不安,「那您大可放心,我同樣是女人。」
醫生臉色微變,在他說出下一句話之前,老艾登就從後面將他一把拽走,出門前,讓幾塊金幣叮鈴噹啷地落在醫生的口袋裡,沉聲道:「與其有時間問東問西,還不如用您文化人的腦袋好好想想該怎麼保密,放聰明點。」
醫生離開了,艾登船長與阿加佩站在室內,阿加佩苦笑道:「您不用為我大費周折。」
「胡說,小子,」老艾登大搖大擺地坐在椅子上,如今的他非比尋常,衣領挺括,就連腳下踩的靴子,都是閃亮無比的水牛皮,「船長有恩必報,這是海上的規矩。」
在將阿加佩送來這裡後,他就把藍寶石戒指做了抵押。港口城鎮的小銀行,沒有哪個能完全支付得起買下這枚戒指所需的金子,他因此得以將戒指贖進贖出,依靠抵押來的錢財買入大批緊俏貨物,在海上做起了倒賣生意。海面風平浪靜,他的大船破開風浪,行駛在數個海峽之間,眼下還不到一年,就在手裡握住了大宗的進項,更添了兩條小一點的帆船。
聽見他這麼說,阿加佩也只有低下頭:「那麼,我只能感謝您了。」
令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他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孩子,沒有想過要對它怎麼樣。確診有孕的那天傍晚,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失聲痛哭,一直哭到再也說不了話,哭到跪倒在地,一直哭到蜷縮著,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
阿加佩指天發誓,他永遠、永遠不會重走父母的老路,他要成為自己過去深切期望擁有的那種家長,傾其所有,用性命去愛護這個孩子。
他只當這是魔鬼留給自己的另一個補償。
第二年的初夏,老艾登用同樣的方法請來一位產婆。他不顧海上的傳統,將她在船艙里秘密藏了兩天,而後在夜晚帶進阿加佩居住的小樓。三天後的黃昏時分,阿加佩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孩子。
那是個女嬰,阿加佩執意為她取名為莉莉,因為他自疼痛中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床頭擺放的一束頎長百合。
即便如此,噩夢仍然在持續性地折磨他,讓他一覺醒來滿身是汗,滿臉是淚。每當他閉住眼睛,似乎還能看見島嶼上屹立不倒的白塔,慘烈到極致的陽光,聽見人群的鬨笑與歡呼,感覺到身體撕裂的劇痛,那個魔鬼對他的凌辱——他從懸崖跳入大海,又自大海回到人間,可他始終無法釋懷。
數不清有多少次,他悽厲地呼喊夢話,一句又一句地質問「為什麼」。直到管家赫蒂將他叫醒時,他仍然控制不住地發瘋大喊,因為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他不明白傑拉德為什麼要這麼對他,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他絞盡腦汁,想要找到一個原因,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如此殘忍的對待。
就因為我是奴隸?就因為傑拉德買下了我?可是為什麼呢?他為什麼恨我,為什麼踐踏我的心,為什麼要折磨我,把我抬上天空,再摔得粉身碎骨?
我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傑拉德?我對你做什麼了?我哪裡得罪了你,冒犯了你,才讓你想出,並且執行了這種暴虐殘酷的玩笑?你的演技爐火純青……你裝得多麼像啊!做到這一步,究竟有什麼必要?我也是個人啊,我會哭,會笑,我有過理想,還有過奢望……難道我跟你呼吸的不是同一片空氣,難道我跟你沒有同樣的思想和靈魂?
人受到燙傷,就知道這是因為摸了火焰;人受到割傷,就會知道這是因為鋒利的刀子。可我呢?我變得破碎不堪,留下的傷痕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痊癒。我是因為什麼?
他越是冥思苦想,越得不到答案,越是內耗,就越是痛苦。這種內在的燃燒完全到達了一種可怕的地步,即他每次外出,每次因為溫和內斂的舉止,贏得一句「好先生」「您真是個好人」的誇讚,阿加佩都要在心裡滾起酸澀的苦水——是啊,大家都說我是好人,可誰也回答不出,命運為什麼要對我做出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