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點帶葷腥的湯來,你們這群蠢蛋!」關上門,老船長就扯著嗓子叫喚起來,「都傻站著幹什麼,等著我抽你們是不是!」
船舶又在大海上漂蕩了四天,船長倒是時不時去看看他的病人。老實講,在所有試圖跳海自殺的人里,阿加佩算得上十足幸運。除了那些難以啟齒的撕裂傷之外,他既沒有淹死,也沒有被鯊魚吃了,他失去意識不久後,就恰巧被一根斷裂的船桅攔腰截住,因此,他掉下大海的代價只有一根斷裂的鎖骨,還有胸口大片看似嚴重的青黑淤傷。
船長端著一碗湯,鱈魚塊就像凝固的肥肉,在油膩的湯碗裡上下起伏。
「小子,吃點東西吧,」他粗聲粗氣地說,「我救了你,可不是要看著你餓死在我船上的。」
阿加佩的臉色蒼白,病懨懨,他的眼睛黯淡無光,愣愣地望著前方。
船長也忍不住嘆氣了,他放柔聲音,拿出面對女兒的耐心,溫和地說:「算啦,孩子,算了吧!我曉得命運對你的殘酷,可是它也不曾憐憫過任何人啊!說實在的,我也見過不少不幸的人,他們有的家破人亡,有的困苦潦倒,有的家道中落,淪為乞丐,有罹患絕症,生不如死的掙扎了許多年,到頭來還是敵不過死神的呼喚。或許有的人生在世上就是要受苦的,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活著啊!要活,拼了命地活,哪怕沒有明天,也沒有未來……不到最後一刻,誰能說生命不剩下一絲轉機?孩子,你就回答我的問題,告訴我,你家裡人呢?」
他這一番話掏心掏肺,長久的緘默之後,他的病人總算給了他點反應,微弱地搖了搖頭。
「他們死了?失蹤了?你是?」
阿加佩只是搖頭。
「他們……不要你了?」
少年再次凝固,不動彈了。
「喔,」艾登低聲說,「天父啊。」
事已至此,他已無話可說,正當他無奈地放下碗,想要轉身離開,這時候,阿加佩卻忽然發出了一絲氣音。
「等……」
船長疑心是自己聽錯了,他急忙回過頭,看見少年吃力地張開手掌。海水早已泡發了他的肌膚,令他的掌心像死人一樣慘白浮腫,可那上面居然鑲著一枚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璀璨耀眼的珠寶,戒圈周邊的皮肉近乎壞死,鼓脹著水泡般的黑紫色。
他的手哪怕在昏迷時也合得死死的,連強掰都掰不開,老艾登大吃一驚:「你瘋啦,孩子?你不想要你的手了嗎!」
阿加佩吃力地挪動手指,只是摳不動那牢固的戒指,是船長趕緊抽出刀子,轉著圈地挑松,才小心翼翼地從他手上撬下來的。
「給……你。」阿加佩嘶啞地說。
老艾登眉頭緊鎖,他端詳著珠寶戒指,草草抹去泥沙髒污,顧不了別的,放在嘴裡咬了一下,又對著窗口的光線仔細看了看。
「都是真貨。鉑金、藍寶石、精湛工藝……這可不是一枚普通的戒指。」他的神情無比嚴肅,「過去在卡澤群島,我見識過流亡的貴族拍賣他們的財物,一顆比這小一圈,成色還不如它的藍寶石,就花了買家整整七十盎司黃金,少一分都不肯成交。你、你偷了它?」
「沒有。」阿加佩厭倦地閉上眼睛,「他……給了我,我給你。」
老艾登愣了很久,久到阿加佩以為他會拒絕了,他才下定決心,將戒指握進掌心,鄭重其事地說:「我會將你放在一個風和日麗,適宜養傷的地方,再加一張房契、以及我現在所能給出的所有現錢!你入股了,小子。」
阿加佩睜開眼,目光朦朧,瞧著這位船長。
「別垂頭喪氣的了,開始生活吧,合伙人!「老艾登哈哈大笑起來,「因為我也要開始生活了!」
第8章
露天的廣場上,陽光冰冷刺眼,人聲鼎沸,喧譁熙攘。
他打開雙臂,袒露胸膛,未著寸縷,好像剛出生那天一樣脆弱,暴露在所有批判、嘲笑、驚奇玩味的眼神下。他們捆住他的手腕和腳踝,迫使他抬起頭,直面眼前的一切。
阿加佩閉上眼睛,顫抖地啜泣。
「下賤的娼妓……」
他聽見數不盡的竊竊私語。
「……配得上他的結局!」
「真是個有的好遊戲。」
「痴心妄想過頭的人,就會有這樣的下場!」
他無力反抗,因為他的身體和心靈都徹底崩潰了。撕裂的劇痛猶如閃電,再一次劈中大腦的時刻,他悽厲地尖叫起來。
「……先生!」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先生、先生!醒醒!」
他猛地睜開雙眼,突然間,十字木架消失了,議論消失了,人群消失了,唯有幻痛的餘韻在腦海中殘留。女管家牢牢按著他,以免他在掙扎中咬住自己的舌頭。
……他安全了,早已經安全了。只是,他時常在夢中,在走神時忘記這一點。
這是一棟獨屬於阿加佩的房產,也是老船長所承諾的贈禮。住進來的第一天夜晚,他就用激烈的尖叫聲吵醒了女管家,並且用不自然的痙攣嚇壞了她。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他只有失眠,反正他也沒什麼睡意。如果不是因為孩子,他一定會被無處可躲的恥辱和痛苦逼上絕路,投向烈酒的懷抱,藉由酒精來麻痹自己的思緒。
——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