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总督府在皇城东北角。以前漕运整肃不力,总督府形同虚设,这里门可罗雀,现在却是热闹非凡。
皇帝下旨,不但从户部拨一百万两银子用于漕运,还将原来的军粮署也划归漕运总督管辖。这几日,总督府朱漆铜钉门上的衔环兽都显得比以前狰狞威武了许多。
顾云臻到漕运总督府上任的第一天,便不时有朝中官员来贺,他正应酬得有点烦,听军曹来报,溧阳郡公到了,忙迎了出去。
溧阳郡公从官轿上下来,却是一瘸一拐。待在正堂坐下,方苦笑道:“小侯爷,老夫今天早上遛鸟,不小心摔了一跤。这段时间,漕运之事,怕是只能麻烦你了。”
顾云臻忙道:“郡公得陛下重用,下官不才,得以忝任副手,还想着要多多请郡公指点。”
溧阳郡公连连摆手:“别别别,这总督一职,我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一切都由你作主吧。”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拜帖,道:“正好昨儿漕帮的人送来了拜帖,我叫他今儿再来谈正事。他若来了,你和他谈吧。”说着又在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去了。
顾云臻无奈,只得走到值房坐下,打开漕帮拜帖,帖子左下方的名字像一把匕,瞬间刺痛了他的双眸。
——漕帮副帮主,罗震拜上。
他盯着这个名字看了许久,军曹进来禀道:“禀大人,漕帮副帮主罗震求见。”
顾云臻慢慢地合上拜帖,平静地说道:“让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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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震步履从容地走进值房,潇洒地一抱拳,当头揖下,微笑道:“草民罗震,拜见大人。”
顾云臻盯着他看了片刻,不禁也在心中佩服他的镇静无耻,颔道:“坐吧。”
罗震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呈给顾云臻,又揽衣在椅中坐下,道:“这是我家帮主写给总督大人的信,还请大人上达总督大人。我漕帮上任帮主周昆仑治帮不力,帮中有不法之徒作奸犯科,致使漕帮成为藏污纳垢之所。我家帮主深感痛心,决定整肃帮规,将不法之徒赶出漕帮,并交给朝廷法办。”
顾云臻被他说得笑起来,道:“昨天本官在宫中面圣时,圣上有言:漕帮数万之众,未免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虽犯下了一些事,但大多数帮众还是良善之民。圣上命本官一定要明察忠奸,不可放过一个奸佞之徒,但也不可冤枉一个忠良之人。本官一定会将常帮主的精忠体国之心上奏圣上。以后,这整肃漕运、通南北便利之事,还要咱们双方携手合作,共报圣恩才是。”
罗震眼中闪过惊讶之色,似是不相信这样的官腔出自那个冲动热血的少年之口。他愣了一下,才笑道:“那是自然,小的来京城前,帮主便嘱咐了,有什么事情,还请大人开口便是,只要我漕帮办得到的,必定一力完成。”
顾云臻笑道:“正有件事情,想和罗副帮主商量一下。几十年前,朝廷投入了大量钱银,在运河沿线修了几十座水闸,现在这些水闸都年久失修,朝廷想再拨笔银子,将这些水闸重新修葺,以免堵塞河运。”
罗震脸色一沉,显然没有料到顾云臻胃口这么大,第一次交锋便要收回所有的水闸。若是让朝廷将各地水闸收了回去,在水闸处设置关卡,拦阻过往船只,漕帮将再也不能夹带私货。漕帮失了直隶三省的码头,私货无法运入直隶,已是一笔极大的损失,若再失了对各地水闸的控制权,只怕再也无法生存。
他尚在沉吟,顾云臻已眯着眼笑道:“当然,朝廷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虽说此次江南大案,抄了一批贪官,封了一些商行,起了几笔赃银,但也是杯水车薪。咱们就先修几座大一点的水闸吧。就是这五处……”说着他走到墙上悬挂着的漕运图前,手指从凤林闸开始往下点。
随着他手指的移动,罗震脸色变幻莫定。凤林、淮泗、安陵、新关、济宁五处水闸,连接整个南北水系,扼中原水运喉卡。朝廷收回这五处水闸,不但可以在关键时候只让军粮和贡粮经过,单是在这五处设置检查站,收上来的通行税及货物税,每年可达到二三百万银。
他面露为难之色,道:“大人,说句实在话,这件事情,小的做不了主,得回去请示过帮主才行。”
“不急。”顾云臻走回案后坐下,把玩着一支玉管羊毫,微笑道:“修水闸之事可以往后推一推,明年修也不迟。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贵帮经过上次奸佞作乱后,有许多漕众流落江湖,许多人生计没有着落,铤而走险,沦为盗匪。圣上有意将这部分人招为‘漕兵’,让他们既有用武之地,又能养家糊口。这些人成了漕兵,自然也不会再念着旧主,与常帮主作对。咱们岂不是皆大欢喜?”
罗震这才真正地变了颜色,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凤林闸等五闸,年久失修,我帮一直想修葺,奈何拿不出这么多银子。现在皇恩浩荡,重修水闸,漕帮上下莫不感恩。小的这就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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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罗震的身影远去,顾云臻在椅中坐了许久,才逐一办理总督府诸事,忙到申时,他出了总督府,打马往顾家祖陵而去。
顾三的衣冠冢离顾家祖坟不远。顾云臻洒下一杯水酒,坐在衣冠冢前,望着远山暮霭,看着倦鸟归巢,轻声道:“三叔,您等着,总有一日,我会将罗震带到这里,用他的鲜血祭奠您泉下英灵。”
他在墓前坐到夕阳西下,这才起身往城隍庙去寻齐三。齐三正在喝酒,见他到来十分高兴,忙招呼他一起喝酒。二人酒酣耳热,齐三道:“云臻,兄弟们都拜托我感谢你,等江南‘侵占民田’一案查清,他们很多人便可以还乡了。”
顾云臻心中一直有句话没有对他说,这刻明月当头,清风拂面,不禁脱口而出:“不,三叔,这都是您的功劳。若非您当头棒喝,焉有我顾云臻的今天?”
齐三哈哈一笑,老脸莫名地有些热,连声道:“惭愧,惭愧!”
天黑时,在京城的丐帮长老都来相聚,众人喝得醺醺然时,齐三搂住顾云臻的肩膀,举起酒壶大笑道:“弟兄们,今天不醉不归!”众丐一阵欢呼,有的更吼起歌来。顾云臻索性也放开了喝,与众丐一起胡乱吼唱,喝得半醉时,忽然心中一阵莫名的难过,抚住额头,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