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大理寺卿曲府大门紧闭,偶有黎王府的礼官携厚礼进出,大理寺卿夫妇始终未曾露面,迎来送往的小厮脸上亦不见半分婚仪将近的雀跃与欢喜,可见主家对于这桩从天而降的婚约,并不欢喜。
曲府内院,曲径回廊,深宅幽巷,将迎来送往的一切嘈杂隔绝在外。
“女儿你别怕,待为母进宫面见皇后娘娘,事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母亲断不会让你嫁给那个黎王,嫁去甘州那种地不毛之地。”
朱碧落身着诰命服,她已然为面见中宫准备了多时,从昨日到今朝,揪起的心没有一刻的放松,心中盘旋的是默念多回的分说之词。
为了唯一的女儿,她可以痛哭,可以长跪,可以放下所有的尊严与满身的荣耀。
朱碧落以为她的诚心可以令中宫动容,令圣上收回成命。她亦是这样要求她的丈夫,大理寺卿曲蕤飏。只是后者比他更理智,想得也更为长远,曲蕤飏去了趟东宫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长灯不灭,大理寺卿亦是一夜未眠。
“母亲不必徒劳,皇后娘娘传话要斋戒数日,诚心礼佛,为的就是要避见母亲。昨日之事,想必她早就知晓了。”
曲倪裳语气平静道。
端持许久的曲夫人闻言终于逼迫自己承认中宫已然默认了这场变故的事实,她一时无法接受中宫这个最大的依仗瞬间倒塌,弃她们母女于不顾,连日强忍的情绪在那一
刻全然崩溃。
朱碧落掩面大恸,每每料想女儿前途未卜、生死难料的未来,都令她的哭声响彻正房的屋梁。
曲倪裳抱紧了母亲,比起自己摇曳的未来,她此刻更体贴曲夫人的心境。
曲夫人多年来因为曲萝衣母女与丈夫生了嫌隙,膝下又只有曲倪裳一个女儿,在漫长又枯糙的岁月里,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便是女儿。她早早地为女儿备好嫁妆,满心欢喜女儿会嫁给她从小看到大的太子,凭着她同中宫相交的友情,她随时可以看到女儿过得好不好,是胖了亦或是瘦了。
谁能想到一朝惊变,女儿不仅要嫁给声名狼藉的黎王,还要嫁到甘州那种苦寒至极的地方去。。。。。。
甘州,以曲夫人的眼见完全无法料想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是每每以一想到那个可能会束缚女儿一生的地方,她的哭声更大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悲从心起竟连一行数人到了眼前都未有知晓。
曲夫人呼天抢地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觉察到来人的时候,脸上已然传来一阵火辣辣得疼。朱碧落杏眼圆凳,怒目看向来人,一时激愤却没有发泄的地方。
掌掴曲家当家女主人之人不是旁人,乃是朱碧落的婆婆,曲蕤飏的母亲,曲家的老太君。
“我曲家数代耕耘、累世为官,落到如今仰人鼻息的地步,全是你朱碧落一人之过。”曲老太君一点都不顾及众多女眷和小辈在场,当场
发难数落起曲家主母。
“母亲。。。。。。”朱碧落不明所以,只捂着半红的脸泪光闪闪地望着当场发难的婆母。
“碧落何辜,没能给曲家传宗接代是儿子的过错,母亲要打要罚就冲着儿子来。”屋外闻讯而来的大理寺卿曲蕤飏刚刚跨进了正厅的门槛,就忙不迭跪倒在了曲老太君身侧,一副要打要罚全无怨言的样子。
曲老爷愿挨,曲老太君也是真舍得打,扬起随身的拐杖一下下敲击在大理寺卿曲蕤飏的瘦削的脊背上,恨铁不成钢道:
“娘这些年冲你发的火还少吗,有什么用呢?”
说罢又指着朱碧落愣住的脸面道:
“她这些年就知道揪着你同那洗脚婢的事不放,顾影自怜,时时作妖,言语讥讽,处事自私,全无大家做派,又怎么会知道旁人为其苦难承担了多少!?”
曲老太君说到此处,捶胸顿足:
“你母亲我在曲家数十年,从孙媳、儿媳、主母至老太君,一路阅尽了曲氏一路走来的艰辛,于你更是日日监督学业、时时以先祖之德明鉴,好不容易你学成授官,得大理寺卿高位,本以为可以告慰先祖在天之灵,却不想你这个不孝子中了朱氏的蛊毒,眼中只有夫妻间的小情小爱,竟愿自断子嗣也绝不另娶!”
曲老太太说到痛处,涕泪纵流,就在众人一度以为她要背过气去的时候,她又立马精神抖擞、眼露精光道:
“儿啊,你所
欠朱氏,该是还清了吧?你所背负的先祖基业,又当如何延续呢?”
“昔日你想以朱氏之女许嫁太子为曲氏荫蔽,可终究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女娃娃的婚嫁拿捏在天家手里,今日叫你嫁太子你得嫁,明日叫你嫁黎王你也得嫁啊!儿啊,你子嗣不兴,我曲氏一门八进、书香门楣终究要淹没在世家洪流中,曲氏旁支的读书人封官选任也要看尽他人的眼色!”
。。。。。。
媳妇哭完婆婆哭,曲府这一日的悲戚,不绝于耳。
朱碧落在婆婆的淫威下,经历了从愤怒到震惊的巨大转变。她从来不知道背弃了她的丈夫,竟然默默为她承受了良多。曲家婆媳往日虽不说多亲密,但面上大抵是过得去的,从未像今日这般当场发难。
朱碧落生来是大家小姐,许嫁当世盛名的才子,相交后妃贵妇之流,受过的委屈屈指可数,以为平生最大的劫难便是丈夫酒后乱性,背叛了当初一生不负的诺言。她鲜少站在曲氏门楣的高度,理解婆母和丈夫内心的凄苦,此刻幡然醒悟,她也顾不上女儿了,跪着挪至丈夫身边,抱紧了他染血的脊背,内心大恸,却是再也哭不出声了。
“休妻!”曲老太太当机立断,不容置喙,眼神却是瞟向了一旁的曲倪裳。
曲蕤飏猛然抬起头,悲从心起,大喊道:
“母亲不可啊,儿已然对不起碧落了,断不可违背当年白首之约。”
曲老爷脑门磕在正房的地面上,声声作响,曲夫人愣了半刻知道此刻无理为自己分说,也跟着丈夫一起给婆母磕头。
可惜,有备而来的曲老太太不为所动:
“朱氏无子,口舌,嫉妒,恶疾,不敬婆母,所犯七出何止一条。曲家以家规严明立家,老爷身居大理寺卿之位,当明修身齐家之要。蕤飏,此事无须再议,今日你若不写下休书,你母愧对列祖列宗,再无颜苟活在这人世上了!”
说着便有随侍的嬷嬷将纸墨捧到了曲蕤飏眼前,曲老太太此番心意之坚,看似全无回旋的余地。
“母亲不可。。。。。。”
“婆母,碧落知错。。。。。。”
举室哀求,绕梁戚戚,却难逆曲老太君心意已决。
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自屋外想起,伴随着笑声传入众人耳膜的是少女不以为然的语调:
“祖母当真要去死吗?”
“且饮完这盏鲜牛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