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倪裳六岁那年的上元节,天子携中宫与元妃微服访闹市,至一个兔子灯摊子前,中宫被一横冲过的小孩不慎撞了一下,小孩被护卫当场拦下,听候发落。
中宫走上前,和煦地抚摩小孩的脸颊,解了她的禁锢,温语问她:
“为什么要拿了兔子灯就跑呢?”
小孩丧气地垂着脑袋:“正月十五的兔儿灯太贵了,我。。。。。。买不起。”
中宫闻言,毫不犹豫将她紧握在手心的那只兔子灯买下,放她离去。皇帝盛赞了中宫温慈仁厚的品性,殊不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元妃遣了随身的嬷嬷给了卖兔儿灯的小贩一锭金,元妃娘娘说:
“物价涨了,这金子补小贩的差价,今夜要让京都城所有的孩童都能买得起兔子灯。”
元妃行事不如中宫高调,这事本不该为了知晓,曲倪裳那会追曲萝衣与家人离散了,躲在小摊后的阴影里,看着贵人们逮住了曲萝衣、又将她放了,本打算再躲一会防止被认出,正巧听到了元妃娘娘私底下的这番吩咐。
从此,曲夫人被曲蕤飏斥责再没有短过曲萝衣母女的吃穿用度;从此,任凭东市大街上的物价再怎么飞涨,兔子灯的价格从八文降到了两文后,就再没有涨上去过;从此,曲倪裳心中的元妃娘娘纵使后来传出了私德有亏的漫天绯闻,也依然保有着上元佳节那个圣洁的形象。
曲倪裳开始在六岁后的每一个宫
闱庆典上留意中宫边上坐着的这位一向沉默不语的嫔妃。
她有不亚于中宫的美丽,一颦一笑宛如一卷行走的画卷;她深谙琴道与舞伎,她会在伶人表演时恰到好处的鼓掌,远胜过一众哗众取宠却优劣不辨的嫔妃;她安静得如同一座遗世的雕塑,别人使出十八般技艺求得天子一顾,她却恨不能消失在天子的视线中。
天子亦从没有正眼给这位结发的妻子,曲倪裳记忆中帝妃的唯一一次相视,便是元妃娘娘东窗事发。
那时天家盛宴,鼓乐正欢,宫人尽兴,却突然传出元妃与伶人苟合的丑事,天子盛怒,当场将元妃贬斥,死生不负相见。
“娘,倪裳刚刚如厕时瞧见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引着那个伶人进了西边的厢房,元妃娘娘是往园子里透气去的,都不是一个方向,怎么会。。。。。。”
宫闱惊变,天子盛怒,四下嘈杂,侍卫游走,六七岁的曲倪裳睁着一双天真烂漫的眼睛问搂紧她的曲夫人朱碧落。
曲夫人惊恐地捂紧了女儿的口鼻,向来对独女无限溺爱的她头一次用严厉至极的口吻命令女儿:
“倪裳,娘要你以曲家的列祖起誓,今日所见半分都不能向任何人吐露!”
彼时的曲倪裳不明白母亲突来的严厉,但她屈服于母亲不容拒绝的态度,颤巍巍地伸出了小小的两根手指。
后来,曲倪裳再也没有见过那日宴席上的许多人:舞乐的伶
人,引导伶人进厢房的嬷嬷,以及污名中心的元妃娘娘。
自那日起,她内心一直饱有了一股歉疚,这股情绪不曾被那些消失的人、被母亲严厉的神色、被曲氏满门的荣辱、被衣食无忧荣宠日盛的生活所化解,直到她看到黎王站在左相府门口,堂堂皇子之尊,却要受区区士大夫之辱。
甚至,京都城的平头百姓,对黎王殿下,也全无敬畏之心。
那一刻,八岁的曲倪裳以为,她终于迎来了救赎的机会。
马车一路沿着蜿蜒的小路到达云妃居住的滇池行宫,孤勇的女孩跟随即将丧母的少年,见到了昔日那个浓妆淡抹皆不可方物的宫闱美人。
美人似被岁月掏空了元气,昔日饱满的面容如同孔明灯突然丧了气,瞬时干瘪,留下了许多道深深浅浅的沟壑,遍布在脸颊和脖颈上,她使尽全力朝黎王和曲倪裳伸出的那只手干瘪瘦小、青筋俱露。
曲倪裳有一瞬的失神,耳边适时传来黎王温润的耳语:
“吓着你了么,母亲。。。。。。没多少时间了,神志已经不大清楚了。”
曲倪裳眼角湿润,抬眼望了一眼黯然神伤的少年,回握了元妃那只形如枯槁的手。
元妃皱纹遍布如蜘蛛网般的唇角瞬时露了笑,她撑着一股气力将曲倪裳的手交到儿子的手上:
“媳妇娶了,要待她好,一直一直待她好。”
回光返照时,常忆少年事。
一滴晶莹的泪水自少年倔强
的眼眶溢出,他郑重地承诺生母:
“母亲请放心,怀岷此生都不会负她。”
那是曲倪裳平生第一次目睹死亡,对于一个八岁的女孩而言,红颜枯骨的场面实在太过沉重,以至于从行宫回到曲府后,她就狠狠地病了一场。
她仿佛跟随元妃,历尽了一世的浮华沧桑。待她病愈,那些与元妃相关、与少年黎王相关的悲伤记忆,就仿佛被身体自动屏蔽了,隔绝在记忆之外。
时隔经年,黎王殿下用一纸圣喻,唤醒了曲倪裳沉睡的记忆。
没想到当年曲小姐路遇不平一时意气,给人充了回新娘子,竟然成了真。
夜半孤雨,曲倪裳独自起了身,绕开睡在床榻边的纸鸢,踱步至窗棂边。
小窗微缝里,夜灯摇摆,映着大理寺卿曲府的青砖黑瓦粗梁细柱马头墙也一同摇曳,如同曲小姐突然转折的命运一般,如真似幻。
自打白日里接了圣旨,曲倪裳整个人就像踩着了浮云,不太真切。
她用了些时日,厘清了与太子多年纠葛的恩恩怨怨,但是那并不意味着,她可以立刻毫无顾忌地接纳另一个人。
若是太子并非良配,那么黎王呢?
他的封地远在千里之外的甘州,传言甘州苦寒,是京都贵女闻之色变的不毛之地。在京都城,除却太子,曲倪裳尚有维护她的父母亲族,一旦去了四面西北风的甘州,黎王殿下便是她唯一的一块浮木了。
她已然不是八岁时孤
勇的总角女娃,近日连翻的变端给她增了困惑的同时也添了几分人间清醒:
青梅竹马的太子尚且有许多“不得不”周全的交际,几面之缘的黎王殿下,他信誓旦旦的“护她周全”与“一生不负”并不能叫曲小姐,趋之若鹜。
更何况黎王殿下此刻在曲小姐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个死抓着她八岁时的小辫子不放的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