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漫無目的地想著,就像自己一樣,胳膊痛背也痛,人也昏昏沉沉地想睡覺。遠處的蟲鳴聲漸漸變小,周遭只剩下火堆中枯枝被燒得噼里啪啦的聲響,他的眼皮越來越重,最後一切回到了最原始的寂寥中。
彌久的黑夜中傾斜出一道光,他尋著光源走去,霎時間熱鬧的叫賣聲浮現在耳邊。回過神來,嬴政才發現自己趴在窗邊,金色的陽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一輛馬車從眼前疾馳而過,在翻卷的車簾後,他看到了父親和呂不韋的臉。這一次嬴政衝出了傳舍,大聲地呼喊著父親,想要對方帶他一起離開。只是馬車飛馳,無論他怎麼奮力追趕,車子卻還是越來越遠。
他摔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馬車消失在眼前。喧鬧再次被黑夜吞沒,周遭再次成為寂靜的一部分。
嬴政怔怔地看著遠方,為什麼呢?父親你為什麼要留下我跟阿母呢?你難道不知道我們留在邯鄲會死嗎?他捂著臉試圖忘記被父親遺棄邯鄲的事實,蜷縮著身體抵禦心中的寒意。
孤寂的雨紛紛揚揚的落下,地面漸漸地形成了一個小水窪。他看著水窪中狼狽的倒影,無家可歸的情緒在此刻達到了頂峰。倏然,水窪中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老師——」嬴政喃喃自語。
唐平蹲了下來,為嬴政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後才問:「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婤夫人急壞了。」
一個我字空了半天,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向老師訴說心中的苦悶。
「你不必因為理解父親而讓自己為難。」苦澀的潮水因為唐平的話停止了蔓延。嬴政茫然地望向師長。
唐平牽起了他的手,溫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公子子楚的苦衷並不能抵消你的苦難,你可以明白他做的原因,但也不必一味磨掉自己的情緒去諒解。你是你自己,不是誰的附屬,你有屬於自己的喜怒哀樂,政兒。」
微風裹著草木雨水的清香,老師的手乾燥溫暖驅散了心中的苦悶。他看到了朦朧的天色下,是迎風而動的纖草,是靜影沉璧的江水……
清脆的鳥鳴穿划過天際,晨色中升起了一輪明日。嬴政下意識地伸手遮住眼睛,在睜開眼睛的剎那金色的陽光鋪天蓋地的砸向他,從指縫中看去還有蒼翠的綠意。
突然從回憶中醒來,嬴政的腦子有些亂鬨鬨的,又一片空白。
「公子你睡蒙了?」調侃的聲音從身下傳來。
「寧?」
「當然是我了。」江寧又問道,「現在感覺怎麼樣?」
嬴政眨了眨眼睛,才緩緩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沒有之前那麼沉重了。他轉過頭,入目的江寧白淨的臉龐,頭髮被汗水打濕黏在了脖子上。他伸出手幫忙理了理頭髮。
「多謝公子了。僕從剛才就想把那捋頭髮移開。」江寧聲音明快,讓人不生厭煩,「渴嗎?仆的口袋裡有野果。」
剛才噩夢中醒過來的嬴政沒什麼胃口,於是搖了搖頭,而後又像是反應過來什麼說道:「我自己走——」話音未落,他才察覺到自己聲音乾澀沙啞。
「所以說才讓你吃一個果子嘛。」江寧騰出一隻手,拿出懷裡的果子放到嬴政的嘴邊,「潤潤喉。」
嬴政接過野果咬了一口,酸甜的果汁喚醒了沉睡的味蕾,口腔中若有若無的苦味消失得無影無蹤。
「能吃東西了,看來已經退熱了。昨晚仆都嚇壞了。你是不知道……」
寧又開始跟他說起了昨晚發生的事情,明明十分普通的小事,偏偏從她的嘴裡說出就會變得十分有生動。
嬴政趴在江寧的肩膀上,瞧著對方眉飛色舞的樣子,嘴角竟然也彎了起來。明明是在逃難卻還能笑起來,我看我真是病糊塗了。
「公子你在笑什麼?我們可是在逃難。」
嬴政心道你還知道奇怪,也許被江寧的樂觀感染,他也能開起玩笑:「老師說的不錯,把你養在身邊能解悶。」
見對方露出無奈的神情,他的嘴角彎得更大了。然而他笑著笑著,又想到了回到秦國要面對的明槍暗箭,臉上的笑容又淡了下來。
「怎麼了公子?」見他不回答,寧又試著喊了他一聲。
「我在想寧你真的要跟我回到秦國嗎?」嬴政摟著江寧的脖頸,眺望遠方,悠長的小路黃綠相間,光斑散亂的落在路面上。
「父親大肆宣揚將迎回我和阿母,看似以形式脅迫趙王放我們歸秦,實則已經把我和母親置於華陽夫人的對立面。如果我們平安歸秦定會成為華陽夫人的眼中釘,到時候面對的情況恐怕比這兇險萬分。」
經過師長這一年的教導,他在聽到咸陽城內流出秦公子欲迎回妻兒的那一刻便知道,父親又一次將他與母親推到了風口浪尖。
他知道父親有自己的抱負,自然不甘心屈居於華陽夫人的勢力之下。他也知道父親不能在明面上反抗華陽夫人,而華陽夫人的勢力又與父親交叉融合,會投鼠忌器。
所以兩個人不會公然敵對,使聯盟分崩離析,讓他人坐收漁翁之利。而他與阿母會替父親承擔華陽夫人的全部怒火,能不能活下來只能靠自己。
他和阿母沒辦法逃離這場鬥爭,但寧可以。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只要她及時抽身她就能平安無事。雖然很捨不得這個玩伴,但他希望對方安全。
「仆為什麼要離開公子呢?」江寧的聲音在耳邊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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