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纵然藏着许多负气话,到底也没说出口。
恰巧这时后厨进了一碟南货店里的点心,卢照亲自拿来喂给王颐,也是劝她要保重:“如今不比先前,我虽瞧不上子陵有些作派,但也不愿见你们夫妻为鸡毛蒜皮的事争吵。”
王颐轻点点头:“我省得。外头这样风声鹤唳,未必我就是聋子瞎子,不晓得厉害轻重,只不过心里总梗着一口气出不去罢了。”
她这样晓事,卢照便不再深劝,两个人互相守着吃了半碗素面,王颐体力不支,又躺下了。
卢照帮她放了床帐,无意间摸到帐檐下滴溜溜坠着的水红穗子,这间屋子,原还跟主人主妇新婚时一般喜庆。莫名地,卢照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恍然。她想起自己和郁秋原,似乎也才刚结婚不久,然而时光却在悄然间流逝,偶然回首,一切都变了。
“你放下心,我跟郁秋原两个,一定会竭尽全力地看顾荦荦。”
王颐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并未答话。卢照临走前又探了一回她的额头,发现热已经退了,果然王颐就在这时转过身来握住她的手,眼睛哭得跟桃儿似的:“等我好些了,再登门致谢……”
卢照没让她把话说完:“火酒炉子上还吊着一盏汤,一会儿记得叫小丫头进来扶着你吃下。”
王颐把头一摆,已是极度疲累,终沉沉睡去。
从严公馆出来,天色渐晚,已经模糊能看见些月亮的行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严家这幢房屋修缮得实在巍峨,高门大户,树深花密,秋月濛濛,全叫挡住了。
老妈子领着卢照出来,先经垂花门,绕过花园,又过了两道照壁,方才到主人家送客的阶沿。奇怪的是,这样大的院落,人在其中行行重行行,却并感觉不到疏阔,反而心头闷闷的,焦急又慌乱。
卢照忍不住抬头,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严公馆。不过一幢气势恢宏的高楼,与她素日所见也没多少区别。她原是见惯了这类珠宫贝阙,自小就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可今晚上,卢照心里却总怀着些许不合时宜的哀感。
这哀感,大约也是无益的。然,越是无益,越是哀感,人之一生,不就这样么。
想到此处,卢照又忍不住发笑,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无益且迂腐的人呢?
“你这人真有意思!怎么在别人家门口发起呆来!”
是郁秋原在说话,他看着卢照出来的。
卢家的车夫也被遣了,雇的包车许是还没到,许是等久了,已先做别的活计去了。卢照走出严家大门,只看见荦荦还在郁秋原怀里安静闭着眼,小姑娘单看面相,像她母亲要多一些,只有下颌那一点地方,跟严子陵出入不大。
卢照看见这个小人儿,心里蓦地温软下来。秋原喊了一部三轮车过来,他们夫妻俩一前一后坐上去,荦荦被安安稳稳地护在最中间。
秋原虽不知卢照同王六小姐讲了些甚么,却也不是纯然的傻气,坐稳后便道:“四少奶奶可好些了?过几日坐船,她还上得去么?”
虽说拿不准严家跟民生公司谈的哪天出门,但估摸着也不会太晚,要再挨上一阵子,江水浅了不说,就怕炮火连天地,从上海打到南京,那才坏事。
“她这病,倒像是忍气忍出来的。严家人口复杂,真腾挪起来,只怕又要谈到析产。严太太横竖是不管事,二少奶奶那是在严家受了半辈子苦的人,要说分家产,她必是一分不让。剩下一个三房,就算三少奶奶一声不吱,可你瞧严子钰那副纨绔样,他能不为自家争几句?严公馆的油水都是有数的,如此一层一层盘剥下来,只怕四房也剩不下多少体己。可话说回来,严家若有十分钱,约莫九分都是严子陵夫妇维持出来的,如今还什么都没有呢,就要分家,真金白银拱手让人,你让王颐心里如何想的?”
秋原叹气道:“这些话,你同四少奶奶讲了?”
卢照摇头:“哪能呢,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荦荦在这时醒了过来,小手摇晃着嘤咛两声,秋原于是又耐着性子把她托在怀里,咿咿哦哦地哄。
“严老爷原籍在六安,此外,不过就是青岛、天津、北平、上海这些地方还有些资产。噢,南京应当也有一些,但都是小头,大头的股票外汇只怕还在四少爷手里捏着,也不怕谁来分。”
卢照跟着去拍荦荦的背,小姑娘慢慢安静下来,睁着一双杏眼,冲着卢照咯咯笑。
“严家这些年的进项,只怕还不如镇江沈家。这几年省内的生意,大多都叫沈锦如的两个哥哥把在手里,沈家兄弟不说别的,光是国难财就发了不少。这一点,严家拍马都赶不上。子陵的性子,这些年你也应当听说了不少,周严正派,胸怀天下,他不毁家纾难就不错了,投机钱,他是一个也不肯挣的。”
这就是严子陵的好处了,国难当头,更能显出他身上深厚蕴藉的大义凛然。这些年不说严家,单是卢照,也跟在严子陵屁沟后头往前线扔了不少钱。从民国二十年就开始的月捐,民国二十一年成立“南京救国筹饷总会”,卢照担任名义副会长,随后数不尽的筹赈会、特别捐、义卖以及救国公债,卢家都赫然在列,更别说严家。
秋原总觉得世家大族,应当还是没那么容易风流云散才对,又道:“严老爷现还在世呢,料想他也不愿看见骨肉分离,分家一说,只怕过不了他那关。”
“哼,”卢照止不住冷笑起来,“严老爷如今,不过秃子头上的虱子,摆设而已,你真当严子陵两口子是吃素的不成?家里的钱袋子捏了这么些年,哪有还回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