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原最终还是放下了那张喜庆的红纸,转而问起妻子别的事。
大节下里,本来就是供人走亲访友的。卢照也想趁机去瞧瞧伊文,却难以实现。
她漫不经心搅转着两根食指,说:“严太太这几日又病得沉了,月仙尚且不得空出来。你知道的,她们那个家里,现下怎么离得开人呢?严子陵的母亲跟二嫂两个,总是一刻也不停歇地闹……六小姐的身孕怎么也有八个月了罢?就这样,听说除夕那天还因为里外里地操持年饭见了红,如此一来,子陵又只好带了她到外面的别墅养胎,剩下严家那一摊子事,不全得靠月仙出面料理?”
严家的事情,总是日复一日的繁琐,秋原知趣地不再问别人家的事,只试探着说:“上海那边,小半年都不通电话了……妈总跟那个黄包车夫在一处,正月也不回来家里住住么?”
卢家之四分五裂,绝非一日之功。父母那头的事,卢照竟是连问都不想问了。
她心里早就模糊拿了个主意,这时说出来正好:“等把这个年过了,我预备亲跑一趟上海。无论如何,我还是爸爸的女儿,妈还是他的太太,凭我们女人再怎么不值钱,他也非给我们一份交代不可。真闹到不可开交,干脆把这个家分了才好,左不过情义这一类东西,我们原就是不指望的。”
这句话总归漠然,仿佛并未掺杂说话人多少情思一样。可听在郁秋原耳里,却无端有一种难言的寂寞。
父母亲眷,他本是不看重的,他知道卢照也未必将这些俗世之爱放在心上。
他只是又想到,自从卢照得知郁家的事,逢年过节,她总也不忘派佣人去乌衣巷问候郁太太。或是吃穿,或是劳病,许多郁秋原尚且料想不周全的地方,她都一一照管妥帖了。
卢照骨子里其实是个很温良的后辈。
而要一个生性温良的人,去跟离家远走的生身父亲大谈特谈决裂,这无疑是一种残忍。郁秋原觉得不忍心。
他从背后轻轻抱住太太的腰,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拥抱。这应当算作一种安慰。
卢照任由丈夫抱着,心头逐渐浮现出绵密浓重的凄恻之感。她这个人,似乎也就这样了,不管是家庭、婚姻、事业还是其他,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就连这世上最普通的父母之爱,她都无从选择。
周以珍这个新年,是在刘大生那个穷人家里过的。
一个粗手粗脚的男人家,也不能指望他预备出多么精细的年饭。除夕晚上那顿饭,跟周以珍近些年来入口的东西都大有不同。鱼翅虾子是没有的,烧鸭只有半只,还是临时托人去六凤居买的,上桌的时候已经半冷不热,鸭子外皮上满是白腻腻的肥油。
饭桌上只有小半碗馄饨还冒着热气,可那是刘大生在街边随便买来自己吃的,汤汤水水里飘着半只无头苍蝇,不干净,他不好意思拿给见惯了山珍海味的阔太太吃。
刘大生于是只手忙脚乱地撕了鸭腿递给周以珍,她接过手,拿起放下好几次,始终下不去嘴。
当然了,吃饭的地方也不好。
周以珍自问从没有亏待过情夫,从她手里漏给刘大生的钱,万怎么都是有的,够普通人家活多少年了。
可刘大生却还是跟一群穷苦之人挤在大院子里,凭着高昂的租赁费获得了一间小屋的居住权,毛坯房一般的地方,要什么没什么。周以珍进去的时候,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刘大生实在面不过情,这才到邻居家里借来桌椅板凳。
一顿饭吃到最后,周以珍几乎可以说是连筷子都没动。刘大生羞得抬不起头,忙不迭地跟她致歉,说:“太太何苦上我这里来遭罪。”
周以珍其实知道刘大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卢维岳在没有发迹之前,也就是个天南海北走江湖的茶叶贩子。周以珍嫁给他,也尝过不少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
记得有一年,周以珍过二十岁的生日,卢维岳被合伙做生意的几个人骗光了家当,什么都不能为她置办,他就跑到人家农户的地窖里偷吃的。为了几根水萝卜、冬白菜,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灰溜溜地回到家,卢维岳一面献宝似的把偷来的东西给周以珍看,一面也像刘大生这样羞得满面通红。似乎男人在无权无势的时候,说话也中听许多,那时候,卢维岳也会语带惆怅地跟周以珍讲,阿珍,嫁给我,真是委屈你了。
时隔多年,周以珍再次听到另外一个男人对自己说着不尽相同又大差不差的话,她那心里,却没有一丝丝忆苦思甜的感慨,只是自觉恍惚。就好像,二十几年前的旧事,原模原样地又发生了一次。
唯一的不同,就是女人已经老去,而她面对的男人却依旧年轻。约莫男人就是有这样的权力,在蹉跎了一个女人的青春之后,再毫不留情地指责她发秃齿豁。
刘大生见卢太太默不作声,情知是自己办坏了事,便想着赔礼,又说:“太太能等我一等么?我原还会做几个菜,只不过这么多年独身,过年过节都只管跟车行里的人喝个烂醉,也想不到要做年饭来吃。我,我更不敢想您这样的人肯贵步临贱地,到这种烂包地方来……总之,总之是我不好,我这就去隔壁花大嫂家里赶做两个菜出来,太太,您,您别生我的气!”
说着,他就一把掀开门帘要出去。周以珍来情夫家里本就是临时起意,她也不怪刘大生没准备,还招手叫他回来:“慢着!多早晚了,还折腾个甚?”
刘大生梗着脖子,莽头莽脑地,说什么都要重新赶制一桌饭菜出来。周以珍只好快步追上他,硬把人拽回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