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晗此时早已对薑殷的重重过往遭遇瞭若指掌,因此也知道薑殷从前受训成为神女的事情。知晓瞭这个消息后,他理所应当以为晋王终于成功培养出瞭一个神女,却有些想不明白为什麽这一次一切会有些不一样——
在先前的七十世中,他从没成功过。
薑殷躺在殿内咳嗽,听见裴晗发怒,穿著裡衣就轻飘飘走瞭出来。她面容冷峻,丝毫没给裴晗面子,对那刚被抽瞭两巴掌的属下问道:“你说什麽?”
她似乎对这件事迸发出瞭久违的浓烈兴趣,裴晗已经多年不曾见她如此,于是他带她往西凉走瞭一遭。
与其说是去刺探虚实,不如说是带她游山玩水顺带满足一下薑殷的好奇心。对于具体会发生什麽、真相如何,裴晗本人其实毫不在乎。
因为神女鲜少露面,即便出现在公衆场合也往往覆面,是以这一世裴晗最终也没有见到她的脸,隻是遥遥交手两次,虽没有落瞭下风,却也让他敏锐地察觉到——神女似乎认识他,甚至有些厌恶他。
他已经安稳地过瞭百馀年这样的日子,自然不会允许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不可控的“变数”扰乱他的安宁岁月。于是他稍微使瞭点手段,就将那神女干净利落地杀死瞭。
隻是那时的他并没想到,这也将成为他后来几十年最后悔的决定之一。
在随后的几世中,这位神女得证“神位”的时间越来越早,也开始致力于不断给裴晗找茬。
此时的裴晗精神状态已经很不好,薑殷几十次的死亡早已成为他无法摆脱的梦魇,每日午夜梦回时都在纠缠他。他不知道醒来时身边的人究竟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还是他拼死护瞭几百年的爱人,于是天明都变成炼狱。
凡人的精神本该与□□一同消亡,唯独他被强留世间,被迫承受著剖心剜骨之痛,本非□□凡躯所能承受。
他早有瞭不敢入睡的习惯,隻有瞧著薑殷安详睡颜时才能稍稍安心,有时不察觉间一夜就这样过去。
这样的陋习对身体和精神都是巨大的消磨,以至于他在同时应对西凉日益昭然的野心时显然力不可支。他也由此终于在神女手上栽瞭个跟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脸。
出乎裴晗的意料,这位手段瞭得、恨他入骨的“神女”竟然不过是个还没成年的姑娘,瘦削漂亮,像江南闺秀的模样。他莫名觉得眼前人眼熟,却想不起曾在哪裡见过她。
他在世上已经活瞭太久,很多年少时,甚至是刚刚重生那几世的记忆都早已模糊成遥远的篇章,犹如潭底沉眠,偶然隻随一刹月色浮现。
他很快意识到这位神女和他一样也是被强留世间之人,一样带著记忆重生,总在同样的时间节点重遇。
他也终于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是薑殷从前的那个收养的妹妹,本该死于淳定寒冬的柔勉。他打探到她的本名,据说姓孙,是大齐中原人出身。
他知晓薑殷有多麽思念柔勉,多麽愧疚,于是他也曾将事实告知薑殷。可惜由于柔勉对他太过戒备,薑殷最终也没能和柔勉再度相见。
倘若是刚刚重生的裴晗,或许会与这位姑娘致信,一同思虑如何破除这轮回之法,千方百计也要帮薑殷与她重逢不可。可如今的他毕竟不是从前的他。
苦厄上千载,他早已成瞭瘾、入瞭魔,再逃不开没有薑殷的岁月,至于旁人,不过寥寥红尘过客,命不足惜。
是以他依旧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薑殷身上,不再留意柔勉的一切动作。到后来,和她的斗争也已经成瞭习惯,两人依旧水火不容,却也有瞭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第九十九世,没有任何区别。
百世也不过俯仰一瞬,此时亭山上的碑林已经一望无垠,骨血滋养的仞仞春山依旧如昔,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隆冬,这一世薑殷比以往离开得都要早,裴晗一身单衣背著她的尸身上瞭亭山。红梅覆雪,料峭寒冰悬坠于枝头,裴晗每行一步,膝间都深深渗入雪被。
他冷玉般侧颊被瑟瑟寒风刮出痕迹,黑发随风覆在耳侧,容貌与头次上亭山时没有分毫差别。
他早就习惯瞭死亡的痛楚,也早就接受瞭自己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结局的事实。隻是冬日的冻土格外坚硬,他虎口皲裂渗出鲜血,打湿素白雪地。
他到底还是在天明前将她葬入瞭亭山的故土。
裴晗幸福地用刀匕割开自己颈脉,眉目温和柔软,逐渐黯淡的瞳孔中倒映出天边日出胜景,仿佛刚刚经历瞭平生幸事。因为他知道再睁眼时就可以见到她。
……
第一百世,他苏醒在亭山溪边,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浑身钝痛如摧,唯有身侧景致熟悉,竟是春日亭山。
他不知今夕何夕,好在对亭山的路再熟悉不过,于是强撑著重伤之躯上山打探。才刚至浮月阁正门外,却发现薑殷的那间灵徽阁熄灭瞭百年的素灯冷冷燃著。
是谁?
暴雨如注倾盆而下,他指节伴随冷雨敲窗。等待的片刻他感受著雨水顺著血水在他周身流淌,垂目,双腕上锁链留下的伤痕森然可见白骨。
他微微拧眉,回想著何时能有人伤他至此。
正在此刻,窗户“吱哑”一声开瞭。
水滴沾湿瞭他的睫毛,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却先听见一声再熟悉不过的“裴晗”。
是眼前的人在叫他。出瞭薑殷,这浮月阁上还有谁能脱口便呼他名讳?他没控制住情绪,猛一抬头,眼裡有寒光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