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是沙沙作响的树叶,脚下是影影绰绰的树影。
瞅到时应撩起眼睫看她,马芳芳有些羞赧,立刻将视线转移到他肩膀上的双肩包,“其实我平常也不是这么爱扯皮的人,要不是我正在准备考试,我绝对不会接受调解!说什么也要让他们得到教训。我才不愿意和他们道歉。民警就会和稀泥,这种事怎么能定性为互殴呢?是他们先动手的。要拘留也是拘留他们!”
刚才一通唇枪舌剑的结果是马芳芳当着民警的面删除手机内的视频,夫妻二人也写下保证书表示后续不会再追究马芳芳的任何责任,就此事件被平息,没人去验伤,也没人惹上行政处罚。
冲动归于平静后,大家都不想为自己的正常生活徒增麻烦。
马芳芳是待上岸的应届毕业生,未来的政审环节对她很重要,夫妻二人何尝不该爱惜羽毛?两个人都是当地税务局的正式员工,一个差池可能丢掉铁饭碗。
至于刚才在列车上发生的暴力行为?大概只能借口被鬼附身。
汽车站发车的大巴也在十分钟结束了末班车的运营,时应对马芳芳对的说法不置可否,应付了一句,“解决了就好。”
他有些疲惫,说完话,重新低头在手机上打开微信小程序,搜索西城出行。
西城出行是近年疫情期间应运而生的新型交通手段。运营车辆大多为小型面包车,接客时间和线路相对自由,类似于古老的私人拼车,满员便发,但这是正经的公家生意,价格又比黑车要便宜许多,可以开具正规发票。
以往时应很少关注这种以便宜取胜的交通方式,但是最近不是以往,他家的财产快速缩水,正在面临新一波的银行清算,他也不是劳什子富家少爷了,不得不处处省钱。
在小程序约到一班拼车,上车点距离派出所门口不远,时应戴上耳机朝马芳芳挥了挥手当作道别。
下午在车上还那么热心肠的时应此刻看起来有些冷淡,马芳芳不解地追上来,再次发问,“哎,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家住哪个区啊?老城还是新城?耽误你这么长时间,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我这人最不爱欠别人的,为了感谢你,我请你吃顿饭吧!”
“谢谢,不用了,我现在回半山,刚约了车。”
“啊?你本来要在半山下车?我去!你还专门为了我的事儿跑到这么远。那我更过意不去了,咱们加个微信吧,回头你过来我请你吃饭,或者,我去半山的时候也可以联系你。最近山上的葡萄快熟了吧,我和我朋友每年都过去那边的酒庄采葡萄。”
马芳芳瞪圆眼睛,嘴里噼里啪啦,简直没想到面前的陌生人竟然为了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一时间她对时应的好感更胜。
马芳芳的示好合情合理,但时应之所以会多管闲事并不是为了打动谁,那他到底为什么浪费生命跑来派出所帮助对方呢?这完全没有道理,因为他这辈子从来没扶过老太太过马路,确实算不上善良人士。
语塞半刻,时应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愚蠢的行为,他没必要对不在意的人撒谎,更不愿加陌生人的微信,所以还是直白道:“没关系,不用对我感到抱歉,其实会过来也不是我的初衷。下午……可能一下发神经吧。”
说着,他平铺手机屏幕,但那上面明晃晃的,打开的是自己的微信收款码。
他声音涓涓,使用着杜尼式微笑,架势挺好,但说的不是人话,“要不这样,实在过意不去,您就把我回半山的车票给报销了吧。我坐西城出行,车票是42元,您这边后续还要发票吗?我可以开。”
十米外,面包车一脚刹车到达上车点,电话屏幕亮起了一串陌生号码,是司机在催乘客上车。
马芳芳先是愣住,再然后下意识骂了一句:“有病吧?这是一码事吗?你想钱想疯了!”
在浪漫的场合里贸然谈钱很冒犯,时应猜到她会是这种反应,没再停歇,揣起手机,大步流星地往面包车的方向走。
因为是最迟一个上车的,副驾驶的单人座和车厢中段的双人座都满员了,窗外哭丧着脸离开的马芳芳正在感叹“这真是倒霉的一天!”,车内好不容易挤进后排三人座位的时应也是这么想的。
为了省油,车内没开空调,车子一启动,车窗外面吹来的劲风将左边大哥腋窝下的汗臭味一股一股地送到时应的口罩里。
光是这样就算了,面包车行驶了不到五分钟,右边的大爷竟然像嗅觉失灵一样,从地上的塑料口袋里掏出几个不知道捂了多久的煮鸡蛋,一口接一口塞进嘴里咀嚼。
这是物理和魔法的双重攻击,就像碰到他人在厕所里吃泡面,观者真的很难舒服。
忍着干呕,时应重新从背包里掏出两个口罩,一个罩在原本的口罩外头勉强抵抗气味,另一个上拉半寸,干脆把眼睛也捂住。
眼一闭,耳机里正在随机播放着周杰伦的《七里香》,可是哪里香?这根本就是专属时应的恶臭葬礼,如果不是被指头捏住的膝盖还在感知疼痛,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下地狱了。
果然,不求回报做好事的精神面貌还是不适合他的刻薄体质。
他不该给程思敏行方便,毕竟这狗东西下车时跑得飞快,根本没认出他。
第4章半山街溜子
周一抽签,周二选南北朝向,周三上午十点钟在市民大厅预缴了三千块押金和五个月的房租,程思敏如愿拿到了黄河苑三期6号楼1203的房门钥匙。
黄河苑位置不错,小区门口开在迎宾大道,距离程思敏父母以前卖菜的农贸市场不远。不过昔日繁华的农贸市场早就在城市快速扩张的进程中化为乌有,程思敏初升高,农贸市场被取缔,进而纳入半山新规划的商业版图中。
现在农贸市场的原址上,密密麻麻地全是娱乐休闲场所,KTV,烧烤,棋牌室和足道馆。每当夏日的夜幕降临,数不清的霓虹牌匾会在啤酒泡泡的倒影中闪闪发亮。
程思敏朴实的父母终究还是不属于这些光鲜亮丽的行业,他们平生所学不过是低价买进高价卖出。
农贸市场倒闭后,二人带着积蓄先后盘下几个小区门口的菜店,但无一例外,这种单一形式的简单买卖最后都以亏损而告终。
新半山居民摒弃了赶集的习惯,他们大多朝九晚五的工作,因为不擅长在看人下菜的菜店内讲价,所以更偏爱在明码标价的大型超市购物。
即便是有些小区门口有菜卖,那也是吸客的手段,店内还要搭配快递拿取和副食陈列打配合。
程思敏高三那年,夫妻俩彻底赔光了家底,程伟受到的打击最大,自此一蹶不振,每日待在家里靠喝酒度日。
陈晓芬没办法,为了让丈夫振作起来,只有将目光放在租金较低的城中村,那里还保留着一片老式市场,更适合他们这样守旧的经营者。
几经考察,她看中一家名叫“广凤床品家纺”的小店,这里有固定贩卖的类目,也有固定的进货渠道,而且陈晓芬在生活中很会缝缝补补,顺便还可以帮附近的居民扦裤边,换拉链,留住常客。
这桩生意样样好,唯一不便的是:他们手里没有现钱,也完全借不到。
想开店,要下三年租金和转让费,需要变卖一家三口居住了十几年的市区住房。
程思敏当然不希望父母卖房。高中生正值青春期,自我主义到达了顶峰,她在学校里早就因为父母是卖菜的而得到了一枚不雅的外号,好不容易盼到父母不再卖菜,少女满心欢喜地希望他们可以像大多数同学的家长一样,去找份普通工作。
可是他们竟然决定要去卖床单被罩和秋衣内裤。程思敏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自己未来又会面临更龌龊的新外号。
再者城中村的环境那么差,附近的高中历年来都没出过一个重点大学生,她怎肯跟着父母一起转学搬到那里生活!难道她的学业就可以扔进下水道冲走?
为了抵抗父母的决定,程思敏哭了三天三夜。可是她人微言轻,程伟和陈晓芬并不看重她的意见,只当她是小孩子闹情绪。房子必须卖掉,店面必须要开,这是程家的头等大事。
至于程思敏以死相逼不肯转学这件小事,夫妻俩也做出了一定的让步:为她办理了一年的住校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