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整个县内只有两条主街。一条直通采购日用百货的春晖市场,另一条道的尽头则是附近农民每逢周一,三,五赶集的农贸市场。
程思敏的父母也曾在农贸市场内贩卖过自家的产品,不过初始他们没有固定摊位,只有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春天车斗内装着韭菜和香椿,夏天则摆满李子和苹果。
程思敏记事起便经常跟着程伟和陈晓芬去赶集,她说话不早,但胜在嘴甜,一看到路过三轮车的行人就喊:叔叔阿姨来看看呐,我家的东西可好啦。
程家父母的目的是多赚点钱贴补家用,而年幼的程思敏也盼望着车斗内的瓜果可以售罄,因为每次东西卖光,程伟的心情都尤为好,那么她就可以得到几张小零钱。
那时候的钱还很值钱,程思敏可以用两毛钱买一根空心玉米棒,或者搅一团糖稀,再或者更豪横些,买一块羊羹配鸡腿面包,连晚饭都不用再吃。
甜蜜的零食越来越多,程思敏的虫牙也随着县内定居的人口日益增多。
没几年光景,她的乳牙黢黑提前退休,集市上农户带来的瓜果蔬菜开始供不应求。程伟瞅准了倒卖农产品的商机,花掉了当年他和陈晓芬本来要在农村分家盖房的钱,学着其他菜贩子,在农贸市场内租下了一个摊位,从此停止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务农生活。
后来国内西部开发进展顺利,半山赶上了撤县设市。
为了能够节省女儿在市内未来读小初高的一大笔借读费,程伟和张晓芬主动返还名下耕地,将户口从农村迁出,成为了二十年前因政策倾斜而农转非大军中的一员。
程思敏的爸妈当时决定带着女儿来到半山显然是为了肉眼可见的“甜头”。
而程思敏也一样,之所以落叶归根,会回到自己长大的半山,并不是因为还对所谓的家乡抱有任何眷恋的情愫,而因这是现阶段性价比最高的抉择。
商用公寓并非民用住宅,程思敏北漂四年没能在蓟城以个人名义成功落户,高速发展的大都市不待见平均人士,她打心眼里也没有多喜欢蓟城。
离职后,她没像网络上不少在蓟城失业的前辈建议的那般,死乞白赖地把户口保留在蓟城,等待人生中再次逆天改命的机会,反而立刻将自己在原单位的集体户口迁出。
捏着户籍迁出单举目四顾,去处只有可以接纳她的西城人才市场。
折腾了这些年,程思敏的户口被重新发回原籍,听起来挺丢人,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正因为西城人口少,发展差,对待失业人群的优待也就相对丰厚些,在办理当地政府提供的各项补贴时,程思敏也顺便利用“就业创业证”申请了西城保障性住房。
对于西城公租屋的申请与使用,程思敏事先已经做过了充分的调查研究。
相比她当年上大学的西城省会,半山市的公租屋大多分布在十年前开盘的成熟社区内,因为如今市内居民流失严重,再加上“高校毕业五年内”的要求条件苛刻,在半山申请公租房的青年可谓罕见,所以可抓阄的房源面积均在八十平米左右。
面积虽大,但如西城所有的公租屋一般,房间内并不提供全包家电。
她未来的住处除了白墙,瓷砖,坐便,水池外便空无一物。热水器,煤气灶和床铺必不可少,除此之外,程思敏还计划购买几样地毯,沙发,吊椅,书柜和茶几,好歹令自己和贝贝的新生活像那么回事。
这一次回乡,房子是租的,但她决心不会再用快递纸盒当桌子,坐在地上凑合着吃外卖。
毕竟她现在有大把时间蹲家里,不好太苛刻自己。
半山市内的二手家具不多,尤其是使用感较少的,在软件上翻了几页都没有心仪的,程思敏干脆自己发布了一条求购二手家具的商品链接。
单身女性发布求购消息也很有讲究,自从几年前程思敏深夜拿外卖时被骑手骚扰后,她对此类和陌生人接触的情况就有一套自己惯用的小伎俩。
为了避免异性不怀好心,面交之前,她断然不能让他人对自己有先入为主的判断,所以她在二手网站上的用户性别和头像一直是男,打字交流时,也要小心措辞,尽量让卖家认为自己是一名有家庭的男性。
交易时也完全不怕被识破,届时再以“自己”时间不便,让“老婆”提货的借口就好,屡试不爽。
不过就在她仔细编辑着求购信息时,身后顽皮的小孩到底没躲过和陌生人大战的劫数。
原本一直在程思敏身边戴着口罩帽子安静睡觉的女孩儿突然忍无可忍地起身朝着身后大吼:“你妈的踹什么踹啊,踹了一路,有没有家教?谁家的崽子,是不是有人生没人养啊?”
“没人管我替你管!”
犹如体育场上一声尖利的哨响,整个车厢不过寂静两秒,继而便是冷水下油锅般的沸腾不止。
小男孩不是她的敌手,哇一声大哭出声,刚才还捏着手机看视频的女士一手搂着自己的孩子一手指着女孩儿回击,“你说谁没家教?我警告你,嘴巴放干净点,否则我撕烂你的嘴!”
“好好好,撕烂我的嘴是吧?”女孩儿起身反手掏出手机,将摄像头对准后排的母子,看样子是在录像,同时用语气轻蔑的画外音道,“拍下来发网上让大家看看,怪不得说熊孩子的家长也都是熊家长,这就说传说中的皇太子的妈吧?”
“你有空教训我没时间管教你儿子?”
“那你儿子踢了几小时座椅算什么?我是不是也可以打断他的腿?”
“放屁!你敢动我儿子?你算什么东西?不许对着我们录像!”
孩子的母亲松开孩子起身抢夺女孩的手机,无奈身高有限,挥舞了几下胳膊都被女孩躲开,她面皮涨红,瞠目欲裂,声音震耳欲聋:“你一个大人和小孩子计较什么?年纪轻轻这么恶毒,没有爱心,你以后不生小孩吗?”
女孩儿丝毫不怯场,也用更大的声音朝她吼:“对啊,我不婚不育保平安。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这么爱生?有妈生没妈养,下崽谁不会,猪还能生呢!我给它颁个奖呗?”
“你这个嘴就这么不值钱,你再给我说一遍?”
争吵还在继续,车厢内的乘客们窃窃私语,眼看闹剧大有越演越烈的架势,为了避免矛盾加剧,程思敏赶忙站起来用手臂横在座椅上方制造屏障,“别吵了,车马上到站了,都冷静冷静。都少说……”
“啊!”程思敏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从天而降的手掌拽住了头发,她哀鸣一声,一绺头发即刻从头皮脱离。脑袋吃痛,程思敏捂着天灵盖倒抽凉气缩回座位,还没待她看清到底是谁在暗算她,只见从车厢后赶来的孩子父亲也加入了战场。
闹剧激化,夫妻二人共同挤进前排车座,一个掐住女孩儿的脖子,另一个开始撕扯她的上衣。女孩儿如炸毛的猫,一口咬住身前的挥舞的手腕,伸出十指用美甲在二人的脸上处处生花。
尖叫,呻吟,还有不重样的各式怒骂。
除了车厢最远处一道颀长的身影起身快步走出车厢,周围乘客不约而同地举起手机,更有甚者还嫌过隧道的列车内不够明亮,悄悄打开了闪光灯补光。
看来网络时代的分享欲深入人心,大家都知道拍摄清晰的秘诀是补光灯。
谁知道呢?流量等于金钱的年代,一条视频爆火约等于中一次刮刮彩。
程敏思没有买彩票的习惯,也没心思拍摄,她再次劝阻三人“别打了别打了。”不但没有阻止任何暴行,脚上的白鞋反而又被多跺了两下。
情急之下,她重新挤进车座空隙,双手扯住孩子父亲的脖领子用力往外拖拽,她声音虽然没什么气势,但充满对不公的愤怒,“不管怎么样,你们也不能以多欺少吧!再打我要去叫乘警了!有话好好说,怎么还动手!”
“好啊,你和她是一伙的吧?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看我怎么收拾你俩。”
男人杀得眼白血红,额角肿起两道破皮的抓伤,睨着自己被扯到变形的POLO衫,自以为是地认为程思敏是在拉偏架,抡起膀子朝着程思敏的脸上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