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这人看起来有些狼狈。一向秀逸的长发微显凌乱,睡梦之中不知是在烦恼什么,双眉微蹙着,本来光洁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青胡渣,跟以往一尘不染的模样大相径庭。就连那身白衣,也多了些褶皱,不似以往飘逸。
最后,桑卓把目光投向那人的另一只手上。那只手正握着桑卓自己的手,握得那样自然,好像从很久以前这两只手便这样的握着了。
桑卓动了动,想把手拿开来,却不料不仅是手,连这条手臂都好像不是自己的,根本支使不动。
他有些急了,更大力的晃动身子,不防惊动了沉睡的人。
“师弟,你醒来了。”那人满脸欣喜,见桑卓奋力挪动身子,连忙制止,“你的伤还没好,不要乱动。”
这般温柔的语气,你还想继续骗我到何时?桑卓感到有股热流直冲上眼眶,连忙别过头:“我……是不是废了?”听人说,琵琶骨被敲碎,这人一双手就算完了。起先还不觉得,可是如今双手确实不听使唤,桑卓才感到害怕起来。
左听尘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现在伤还没好,等伤好了……”
“等伤好了我依旧是个废物!你又想骗我了是不是?你到底还想骗我到何时!”
左听尘的脸色一变:“掳走你的是都涅还是费哈多?”那天他听到桑卓山中狩猎失踪的消息,连忙派人去寻找,寻了几天几夜,终于在三里外深山中的杂草间发现了他。那时候桑卓全身上下都是伤,看得他揪心不已,而掳走桑卓的人却已经没了踪影,想来是闻声遁逃了。
桑卓冷笑道:“你真的好聪明!没错,是费哈多抓了我,我什么都知道了。”
“难怪。”左听尘心痛地抚摸桑卓肩头,“你为了救我掷伤了他,难怪他会对你下此毒手。”
桑卓想要避开他的手,奈何身子不听使唤。桑卓冷冷道:“赶快收起你这副嘴脸,别让我看了恶心。”
左听尘的手一僵:“师弟,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桑卓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天我问你,这一切是不是都你的计谋,你却反问我,是真是计难道我分不清吗?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分清的,我是多么想相信你,就算心里有那么多疑惑,我还是选择相信了你,可老天却偏偏戏弄我,让我打了自己一个大大的耳光。左听尘,你真的很聪明,太聪明了,也太会演戏了!耍得我这样的傻子团团转,乖乖地把心捧出来给你,让你送去油烹火煎。我自问没有什么智慧本事同你这样的人周旋,所以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听你说话,也不想再看到你的脸,请你……出去!”
桑卓昏迷这么久醒过来,身子还很虚弱,又兼情绪激动,脸色越发的苍白。这一段话说完,便不住地喘息起来。
“师弟,你……”
“走开,不要碰我!走开!”
“殿下,你醒了!”帐篷里的动静惊动了守在外面的摩里,他一脸喜气地闯进来,又被帐内的尴尬情形弄得不知所措。
桑卓闭上眼睛:“出去!摩里,你让他出去!”
摩里不明所以地看向左听尘。后者长叹一声:“好好照顾你家王子。”低头看了桑卓一眼,快步走出了帐子。
一瞬间,摩里觉得自己似乎眼花了,这位深受景仰、被南军视作无所不能的军师离去的身影分明透着几多落寞,几多无奈。他都能击退北军的千军万马,这天下还有什么事能难住了他?摩里想不明白。
回头去看自家王子,又被吓了一跳。向来标榜流血不流泪的王子,此刻虽然双眼紧闭,却止不住那珍珠般的泪珠一颗一颗从眼角渗出来,或埋入鬓边,或没入枕中。
“药熬好了,你去给王子送去吧。”
摩里接过药碗,有些不好意思:“军师,这些事你何必亲自动手,派个军士去熬就好。”
左听尘摇摇头:“别人来做,我不放心。”
摩里偷眼打量左听尘,见他长发如墨,衣白如雪,越发衬得风姿秀逸,清雅出尘,便是连摩里这样的莽夫心中也不由起了仰慕之心。忍不住道:“我真不明白,你关心王子,何不自己把药给他送去?辛苦地熬了药,还不许我们说是你熬的,王子那里毫不知情,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若知道是我熬的药,只怕从今以后再不肯喝药了。”左听尘露出一丝苦笑,“你应该最明白你家王子的脾气,我伤了他的心,他恐怕不会原谅我了。”
“到底为了什么?王子出事前你们还是好好的,出事之后,你更是一刻不离的照顾,连觉都顾不得睡。怎生王子就翻了脸?”
左听尘摇摇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家王子心里很苦,你要好好照顾他,不要在他面前提我,也不要再勾起他的伤心事。去吧,药该凉了,记得喂的时候先用汤匙搅了搅,免得里面的蜂蜜沉了底,你家王子其实很怕苦的。”
摩里不敢耽搁,连忙捧着药去了。左听尘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不能不说,刻薄的天性使然,崔希乔确实存了几分看笑话的意思,不过当左听尘那双凝如水的眸子看向他,心里便咯登一跳,底气也虚了。从心底深处,他对左听尘是颇为忌惮的。
尴尬地咳了一声,崔希乔道:“我只是觉得,左兄此役虽然胜得漂亮,但失去的也不可谓不多,你真觉得这样值得么?”
左听尘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从不知道崔兄竟是这样关心在下。”
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崔希乔的脸不禁红了红。好在左听尘不欲深究,抬头看看天色,云气渐浓,看来不久之后就有一场豪雨。
“如果可能,我也希望能正面会一会这奇门阵,看看师叔呕心沥血完成的大阵到底有何玄妙。但是这个仗已经打了两个多月,粮草补给日渐匮乏,西北又发了洪水,朝廷已经没有银两让这仗再耗下去。再者眼看就要入夏,天气也不再适合行军,为此我唯有速战速决。”
说到这里,左听尘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所以,用计是必然的。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计到头来竟用在了他的身上!”
“那天我发现布阵的居然是他,心里真是高兴极了,我实在想不到此生此世,居然还能再遇到他。”他说着,嘴角勾出一抹微笑。
崔希乔在心里暗暗叹息,这重逢必然是左听尘期盼已久,不然他不会笑得如此动人。
“你既不能弃家国于不顾,又不愿让他恨你,所以决定一骗到底?”
左听尘苦笑:“听你一说,我更觉得自己不可饶恕了。”
“再高明的计谋都有被拆穿的一天,你怎么可能骗一辈子?”
左听尘悠悠地道:“我不想骗他一生一世,只希望这天来得晚些,等我和他之间的信赖坚如铁石再……哎,我这如意算盘打得太响,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可祂为何不直接罚我,却让他……他遭受这样的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