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一只手放在薄薄的被单下,另一只手放在头上。日光从床边百叶窗的罅隙间映射进来,在他的脸上和被单上织出片片阴
影。
杰西卡凝视着儿子,望着那张酷似自己的鹅蛋形脸。他的头发像公爵,炭黑色,乱糟糟的。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灰色的大眼睛。杰西卡笑了,感到自己不再恐惧。她突然意识到遗传基因在儿子脸上留下的痕迹——他的眼角、眉梢和脸形都很像她,而神态、轮廓却跟他父亲一样,看上去很成熟,从小就这样了。
长相是随机的,由无穷无尽的偶然事件的序列汇聚而成,但儿子的相貌却精细地提炼了父母双方的优点。她思索着,想走到床边跪下,把儿子搂在怀里,但岳在场,这么做不大好。她退出来,轻轻合上房门。
岳已经回到窗边,他受不了杰西卡凝视儿子的那种神态。为什么万娜就从没为我生过孩子?他暗自问道,我是医生,我知道这不是身体方面的原因。难道是有一些贝尼·杰瑟里特的原因?也许她另有使命?会是什么使命呢?她当然爱我,这是肯定的。
生平第一次,岳感到自己或许只是一场大阴谋中的一部分,这个大阴谋纷乱繁杂的程度根本不是他所能想象的。
杰西卡走到他身边站住:“小孩睡觉时无忧无虑的样子真可爱。”
他机械地回应道:“大人要能这么放松该多好!”
“是啊。”
“我们把童真丢在哪儿了?”岳喃喃地问。
她瞥了他一眼,注意到了那奇怪的语气,但她心里挂念着保罗,想着他将在这儿接受全新
的、艰苦的训练——跟他们原来为他设计的生活大相径庭。
“是啊,我们丧失了很多东西。”她说。
她望向右边窗外的一道斜坡,灰绿色的灌木丛在风中挣扎着。叶片上沾满了灰,枝干末端都枯萎蜷曲了。斜坡顶上悬吊着深黑色的天空,像一片污渍。厄拉科斯的太阳发出乳白色的光芒,给万物涂上一层银色的外衣——像她衣服下面藏着的那把晶牙匕泛出的光芒一样。
“天真黑。”她说。
“部分原因是这儿的空气中缺乏水分。”岳答道。
“水!”她厉声叫道,“在这儿,无论你转到哪儿,都会面临缺水的难题。”
“这是厄拉科斯最让人不解的奇异之处。”他说。
“为什么水会这么少?这儿有活火山,有好多说得上名字的能量源,还有极地冰。他们说不能在沙漠中打井,因为有沙暴和沙潮,设备还没安装好就被毁了——如果你没先被沙虫吃掉的话。他们从来没在沙漠里找到过水。但是,威灵顿,真正奇怪的是他们在盆地和洼地打出的井,你看过那方面的资料吗?”
“先渗出几滴水,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答道。
“然而,威灵顿,那正是神秘之处。水找到了,但马上就枯竭了,然后再也看不见一滴水。在那附近再挖井,仍会是同样的结果:渗出几滴水,马上就停了。难道从来没人觉得奇怪吗?”
“是挺奇怪的。”他说,
“您怀疑是因为某种生命体的作用吗?真要是这个原因,岩芯里总该有些迹象吧?”
“会有什么迹象?有异星植物或者异星动物留下的痕迹?就算有,又有谁能分辨出来?”她转身重新面对着那道斜坡,“水停了,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堵塞了水源,这就是我的想法。”
“也许原因已查明。”他说,“但哈克南人封锁了大量有关厄拉科斯的资料信息。或许他们有理由把这也封锁起来。”
“什么理由?”杰西卡问,“此外,空气中有水分。当然,很少,可还是有的。这是当地的主要水源,靠捕风器和露水沉淀器来收集。那些水分又是从哪儿来的?”
“极地冰帽?”
“冷空气带出的水分很少,威灵顿。哈克南人在这里布下了重重迷雾,背后隐藏着许多秘密,需要进一步调查。另外,这些秘密不一定都与香料有直接联系。”
“我们的确是在哈克南人的迷雾里。”他说,“也许,我们……”他突然停下来,发觉杰西卡正专注地盯着他。“有什么不对吗?”
“你说‘哈克南’时的语气很奇怪。”她答道,“就是公爵在说到这个令人痛恨的名字时,语气中的怨毒也没你那么深。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个人原因这么恨他们,威灵顿。”
伟大神母啊!岳想,我已经引起她的怀疑了!我必须用上万娜教我的一切技巧。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尽我所能
地讲真话!
他说:“您不知道我妻子,我的万娜……”他耸耸肩,嗓子一紧,竟说不下去了。过了半晌,他才接着说:“他们……”岳说不出话来。痛苦袭来,他紧紧地闭上眼睛,默默忍受胸口传来的阵阵剧痛,直到一只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臂。
“原谅我。”杰西卡说,“我不是故意要揭你的旧伤疤。”她想:那些禽兽!他的妻子是个贝尼·杰瑟里特——他身上到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很显然,哈克南人杀了她。又是一个可怜的牺牲品,因为切雷姆之仇而效忠于厄崔迪家族。
“对不起。”他说,“我不能谈这事。”他睁开眼,放任自己完全沉浸在内心的悲痛中。至少,这是真的。
杰西卡仔细观察着他,看到他那上扬的眉梢,一双杏眼里瞳仁黝黑,奶油色的皮肤,紫红色嘴唇周围一圈弯弯曲曲的细长胡须,瘦削的下颌。她还看见了他两颊和前额的皱纹,岁月和痛苦在上面留下了印迹。杰西卡深深同情起岳来。
“威灵顿,很抱歉我们把你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她说。
“我是自愿来的。”他答道。同样,这也是真话。
“可是,这整颗星球就是哈克南人的一个陷阱,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要对付雷托公爵,单单一个陷阱是不够的。”他说。这也是真话。
“也许我该对他更有信心些。”她说,“他是个出色的战略家。”
“我们远离故土,被人连根拔起。”他说,“这就是我们感到不安的原因。”
“除掉被连根拔起的植物易如反掌。”她说,“尤其是当你把它放在一片充满敌意的土壤中时。”
“我们能肯定这片土壤充满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