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赵盼儿和孙三娘就已经挽着装得满满的篮子准备出门了。等了好一会儿,宋引章才姗姗来迟地走出了房间,她摇摇晃晃地扶着门,浑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对不住,我太累了,今儿实在去不了茶坊……”
赵盼儿无奈地和孙三娘对望了一眼,但她最终只是温柔地说道:“那你就好好歇着,灶上有菜,记得自己热了吃。”
待赵盼儿和孙三娘走远,宋引章却转身回房,不久就抱着琵琶急急地奔了出来,手中还紧紧地抓着一只小匣子。到了大路上,宋引章匆匆拦下一个轿子,往教坊司一路奔去。
优美悦耳的歌舞丝竹声不断地从教坊司传出,宛若人间仙境。宋引章下了轿子站在教坊司高大的建筑之外,充满敬畏地仰望着头顶的牌匾,紧张之余,她忍不住抱紧了琵琶,似乎要从“孤月”上汲取力量。
宋引章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想寻个人问问这里的主官在哪儿,她踌躇着接近围成一圈的评箫之人,但那些人说得口沫横飞,根本无人理会她。宋引章无奈,最后只能拦住一位盛妆女子,没想到那女子瞟了打扮素净的宋引章一眼,便扬首走了过去。宋引章被她随侍的丫环推得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了,耳边还听得女子不屑之声:“哪来乡下人?”
愤怒突然冲上宋引章的心头,凭着一股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一咬牙,
大步走到中庭,她环顾四周,只见左首的石阶边竖立着几块用来修葺地面的青石板。宋引章抱着琵琶坐在了石阶之上,深吸一口气,突然狠狠地把身边的青石板往前一推。
石板倒下的响声吓了众人一跳,他们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就在这一刻,宋引章弹响了琵琶。这支乐曲,与之前她弹过的任何一支都不一样,带着风雷杀伐之音,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四散休息的舞姬情不自禁地看向宋引章、搬东西的小厮们停下了脚步、吊嗓子的歌姬快步走到了窗边、刚才盛气凌人的盛妆女子震惊地微张着嘴、谈论玉箫的众人们为乐器而心醉神迷……在这一片静止之中,只有宋引章一人专注地弹着琵琶,只见她十指翻飞,如行云流水,直至最后金戈铁马的一声收尾,众人才如梦如醒。
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中庭廊下的青衣官员率先鼓掌,他朗声道:“月寒一声深殿磬,骤弹曲破音繁并!好一曲《西凉州》!”
宋引章抬眸,只见说话的一个眉目俊朗、身形颀长的年轻官员,他与他身后已经微微有须的中年主官都难掩欣赏地看着自己。宋引章放下琵琶、盈盈站起,抚了抚额间的虚汗,鼓起勇气朝那青衣官员身后的中年主官问道:“妾身钱塘乐营宋引章,受秀州许州尊之托,前来传信。不知元使尊驾现在何处?”
那中年主官略显诧异的答:“
老夫就是教坊使元长河。”
宋引章忙奉上那只路上一直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个装有书信的小匣子,矮身一礼:“宋氏参见元使尊。”
教坊使元长河看罢书信,不由感慨:“许知州还真是客气,不过是两卷曲谱而已,何劳他亲自修书啊?”他看向站在一边的宋引章,知道她不会光为此事而来,便问:“早就听钱王府旧人说过宋娘子运弦出神入化,号称江南琵琶第一,今日亲耳得闻,果真名不虚传。有劳你奔波送信了,不知宋娘子此番进京,还有什么打算啊?”
宋引章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心在紧张之下已经布满了汗丝:“使尊既然垂问,妾身就斗胆直言了,妾身原属钱塘乐营,但因琵琶一道上并无对手,因此乐技数年来未有寸进,听闻东京高手如林,不知可有机缘改隶教坊?”
元长河闻言大喜过望:“再好不过!教坊十三色中,琵琶一色已经荒废多年,老夫刚才还在想如何开口让你留下来呢!”说着,他转头对小厮道:“快去拿转籍文书过来!”
听到此,宋引章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连忙拜倒:“多谢使尊!”
元长河将宋引章扶了起来:“不必多礼,许知州也在信中再三让老夫对你照拂一二呢!宋娘子虽然技艺出众,但毕竟初入东京,不如暂居琵琶色教头一职如何?等过上几个月,熟了仪制规矩,再入宫献艺,以
宋娘子的技艺,必定再有封赏!”
宋引章喜上眉梢:“真的吗?我来教坊,就是为了拜见官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打住话头,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盒恭敬献上:“此次进京途中,妾身无意得了一盒龙涎香,不知使尊可否代为品鉴一二?”
元长河大喜,看来这宋娘子也是个懂规矩的,赶忙接了过来,嘴上却客套地说着:“宋娘子何必客气?”
元长河本要带着宋引章四处参观,却突然被一名小厮叫走。宋引章走到角落,长出了一口气,她没想到此行竟然这么顺利,若日后她能得到官家的夸奖赏赐,就再也不用怕高家和欧阳旭那些人了,若是遇到危险,她也可以站出来保护盼儿姐和三娘姐,而不是一直拖累别人。
这时,突然有一男声响起:“不知沈某可否有幸,为宋娘子继续作个向导?”
宋引章一惊,回首却见刚才率先鼓掌的青年官员正站在她身后。那男子生得唇红齿白,算得上是形貌昳丽,一双深邃有神的眼睛足以令人过目不忘。他被宋引章胆小瑟缩的样子逗得微微一笑:“在下著作郎沈如琢,今日来教坊司公干,不意得闻仙乐,可谓三生有幸。”
宋引章看着沈如琢不掩赞叹的眼神,眼前却浮现起了从前周舍看自己的眼神。她忍不住打一个寒战:“您、您过奖了。”说完就夺路而逃。
沈如琢未曾想到宋引章竟
是这是这样的反应,不禁也有些愕然,他嘴角微勾颇感兴趣地跟了上去。只见窗内,宋引章在一侍女的带领下继续参观着教坊,但仍然有几分羞涩惶恐。几名琵琶乐工向宋引章行礼,宋引章示意她们起身,自信地说道:“乐之道,在于技,而不在于年资,如今我虽是初来乍到,但既然做了你们的教头,就要克尽职守。”
沈如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他发现这个宋娘子虽然胆小得很,可一拿起琵琶就像换了一个人,不禁对她又生出了几分好奇。
晚些时分,宋引章抱着琵琶出了教坊,正想招呼路边的轿夫,沈如琢突然又插撑伞出现:“宋娘子可是要回去?在下有马车——”
宋引章如惊弓之鸟般退了一步:“不、不用了!”随后,她不顾雨滴,逃也似地拦住了一辆刚下人的空轿,跌跌撞撞地钻了进去。
沈如琢一笑,翻身上马,跟在宋引章的轿边问:“在下并非登徒子,宋娘子为何那么怕我?”
宋引章在车中抓紧了衣衫,壮着胆子大声说:“我、我不是怕你,我只是胆子小,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
沈如琢觉得宋引章害怕的样子怪好玩的,忍不住逗弄道:“骗人,刚才你给乐工训话时,就从容自如得很。”
宋引章没想到沈如琢竟然偷窥她,她脸色一红、结结巴巴地答:“那不一样,我,我只有弹琵琶的时候胆子才大。”
“哦
?真的?”沈如琢的语气带了几分玩味之意。
见路人纷纷侧目,宋引章又急又窘,恨不能立刻钻进地缝里去:“我对天发誓,真的没骗你,你别再跟着我了好不好?”
“佳人有令,岂敢不从?不过,我们一定会很快再见面的。”沈如琢哈哈一笑,他勒住马对宋引章的渐渐远去的轿子长声道,“我住在长乐坊左街,宋娘子若想谈琴论茶,沈某扫榻以待!”
宋引章在轿子中掩住耳朵,一路上心惊胆战。回到桂花巷后,宋引章再三确定自己没有被跟踪才下了轿子。宋引章抬头看了眼日头,确定离茶坊打烊的时间还有一阵,才放心地抱着琵琶向院门走去,可还没等她推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一脸焦急地冲出来的赵盼儿、孙三娘和她来了个脸对脸。
“这么大的雨,你一声不响就跑出去了!我们回来没看见你,都急坏了,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赵盼儿双手抱于胸前,沉着脸听完宋引章解释她今日的行程。今日下了大雨,茶坊生意不好,她们只能提前关了店,可没想到一到家,却发现称病在家的宋引章不见了踪影。这么大的事,宋引章也没想着跟她们商量一下,若非她和三娘提前回来,还不知道引章准备瞒她到什么时候呢。
见宋引章低头不敢答话,孙三娘忙打起圆场:“好啦,引章想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反正我们已经决定留在在
东京,把乐籍留在钱塘,总归是个麻烦。而且许知州的那封信,本来早就该送了。”
赵盼儿知道孙三娘说的有理,可她实在太害怕了,若是引章出了事,她怎么对得起宋姐姐?赵盼儿顿了顿,又道:“就算如此,她也不该自作主张一个人去!教坊是个陌生地界,龙蛇混杂,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又不通人情世故,太容易惹麻烦了!跟教坊使讨人情,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你懂怎么跟人家应对吗?懂怎么打点人情吗?”
“我懂!”宋引章沉默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拿出一张文书,“我买了龙涎香送给教坊使,我离那些不正经的人都远远的,我还弹了一首《西凉州》,把所有的人都惊住了,教坊里没人会对怎么我怎么样,因为我现在已经转好了籍,我是琵琶色的教头了!”
赵盼儿和孙三娘都不敢相信地拿过文书认真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