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这一折腾,引来了不少路人的围观。一同往回走的赵春丽看不过眼了,上前推车就走,这下把车推得稳当多了。帅子猛地一把紧紧地攥住了赵春丽推车的手,气呼呼地问:“你是谁?”赵春丽说:“我是赵春丽啊。咱们回
去吧,医院的人给你换了一种新药,等着你回去打吊瓶呢。”
公司经营维持不下去了,牛鲜花被叫回了公司。她把所有员工召集来,做出了一个令众人意想不到的决定,她拿出了一笔早已准备好的遣散费,宣布解散这家颇具品牌知名度的鲜花公司。
牛鲜花舍出的钱没有白花,帅子的病情明显改善。他一直在赵春丽面前念叨,说这一辈子没别的遗憾,就是对那一年没和牛鲜花跳成芭蕾舞《北风那个吹》耿耿于怀,希望能和牛鲜花在知青聚会上跳上一曲。要是能满足这个心愿,就是死也闭眼了。帅子这话让赵春丽听了难受,她一再劝牛鲜花说,大家都知道帅子对不起她,但帅子是个率真的人,一个将死的人了,不论他有多大的过错,就满足他的愿望吧,这也是所有知青的愿望。牛鲜花听了心里也着实难过,她对帅子的怨气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也消融了不少,终于点头答应。赵春丽希望这事儿牛鲜花亲口对他说,这样效果会更好,牛鲜花也答应下来。
帅子的病情好转得令人吃惊,他除了眼睛看不到外,走路渐渐恢复到正常。帅子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洗澡了,牛鲜花给他擦身。这次帅子没有拒绝,感激地说:“大王,谢谢了,你真是个爱清洁的人,和牛鲜花一样。”帅子身上太脏了,牛鲜花只能用力给他擦,累得呼呼直喘。帅
子体贴地说:“大王,歇歇吧,看你累的。”牛鲜花没有听他的,继续用力给他擦。“对不起。”被感动的帅子向牛鲜花道起了歉,“那天我误解了你,我向你道歉。”牛鲜花没有出声。“你还挺记仇的是不是?你有完没完?你那天踹我那几脚到现在还疼,你下脚够狠的了,牛蹄子啊!”牛鲜花一听这话,笑了。“你笑了?告诉你吧,我前妻姓牛。有时候她生气了,我就故意满嘴里说牛,牛蹄子呀,牛魔王呀,牛气冲天呀,牛皮哄哄呀,牛鼻子插葱装象呀,说着说着她就笑了。”
帅子感到一滴水珠落到了脸上,这是牛鲜花流出的眼泪,他认为是累出的汗,随口说:“辛苦你了,累得你出这么多汗。”话音刚落,牛鲜花把脸贴到帅子的后背上,无声地哭了。帅子感觉出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惊诧地说:“你这是怎么了?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有一个伤心的故事,又说不出来,是吗?是啊,受伤的心是硬的,像一把锤子,无时无刻地不在敲击着人的灵魂,让人寝食难安。哭吧,尽情地哭吧,泪水会把受伤的心泡软,会化解仇恨的,剩下的就是理解了……”
帅子非常想家,见自己能走了,就想回家看看。他对牛鲜花说:“大王,求你一件事,送我回家看看。”
由帅子指引方向,牛鲜花拉着他的手,把他领到了自己家门前。帅子
在门口驻足很久,牛鲜花以为他会进家,最后他却含着眼泪哽咽地说:“走吧,大王,不要打扰他们了。”
晚上,牛鲜花回到家中后,她再也忍不住了,给帅子打去了电话,帅子听了非常激动。牛鲜花告诉他,她想开了,答应在知青点聚会上和他跳一曲芭蕾舞《北风那个吹》。帅子千恩万谢,感谢她让自己圆了这个梦。牛鲜花说,十几年了,他们是该好好见个面了。十多年的恩爱她记着,十多年的怨恨就化作一阵风吹去吧。她说已经原谅帅子了,她知道他四处漂泊是身不由己,他心底里还有她……帅子听到这儿,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帅子,我也要感谢你。因为你即便是要离开这个人世了,心里还有这个家,还有我,有孩子,有父母,这就足够了,我的等待得到这些回报已经足够了!但是你要听我一句话,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要顽强地活下去,不许离开我!不许离开这个家!因为我答应和你跳《北风那个吹》,不是结束,而是我们俩的重新开始!帅子,你听见了吗?”牛鲜花说这话的时候,也是热泪直流。
帅子放下电话,摸索着打开了录音机,《北风那个吹》的旋律在木屋里响了起来。兴奋不已的帅子磕磕绊绊地在地上舞了起来。他被撞疼了,绊倒了,爬起来继续舞着……
由赵春丽出面,串联好了知青点的所
有点友,定好了在这个星期天下午两点准时聚会。地点就定在话剧团小剧场,帅子是话剧团的老演员,又是投资的股东,这点事儿轻易就能搞定。
帅是非和蒋玲的婚事,也让牛鲜花定在了星期天下午,一切由她操办。牛鲜花许诺,到时候她要给二老一个天大的惊喜。蒋玲老缠着牛鲜花问,什么惊喜啊?牛鲜花坚决不告诉她,让她别问了,到时候就知道了,天机不可泄露。
赵春丽和牛鲜花坐在一起商定点友们聚会的细节,然后再由赵春丽出面跟帅子说。赵春丽由衷地敬重牛鲜花,说这事真的太难为她了,要是换作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样一个结局,太难堪了,太残酷了!
牛鲜花感慨地说:“这十几年就像一出戏。开始我总觉得自己在戏外,其实呢,自己也在戏里。我看着帅子在给我演戏,看着看着自己就进去了,推不掉逃不脱。我一辈子在舞台上跑龙套,没想到生活中自己成了主角了。”
赵春丽听了这话也是有感而发:“牛姐,其实回过头来看咱们走过的路,哪个不是在剧里呢?我们都是演员,也都是观众。”她把话拉到了正事儿上,“我和大庞他们议论了一下,想把这件事做大。”“怎么个做大法?”牛鲜花问道。“大家都有一种冲动,都想走上舞台,找回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牛鲜花很赞成这个想法,说是个
好主意。赵春丽见牛鲜花同意,就详细地说起来,大家想把当年参加公社汇演的节目全都拿出来,和他俩共享那段难忘的岁月。
帅子得知自己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亢奋得不得了。他不知道怎么感激这段时间“大王”对他的照顾。到了星期天,他兴奋地说:“大王,今天中午我要亲自下厨,为你做顿午饭。你就坐在这儿,一动不要动,我来好好伺候伺候你!咱们吃完这顿饭,就该分手啦,以后我再也不需要你照顾了。”牛鲜花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一沉,她反复琢磨帅子这话的意思。
帅子进了厨房,开始摸索着做饭。等菜下锅的时候,帅子喊“大王”来帮忙,他摸不到油盐酱醋放在哪儿。帅子手忙脚乱地炒着菜,牛鲜花站在旁边把油盐酱醋一一递到他手上。突然,锅里烧开的油溅了出来,溅在了牛鲜花手上,疼得她“哎呀”叫出了声。帅子赶紧摸索着用肥皂水给她洗,他眼睛看不见,手下重了,不小心把牛鲜花手上烫出的水泡洗破了。他又找药找纱布,把牛鲜花的伤口包扎好,这才接着做饭。
帅子一边炒着菜一边回忆起牛鲜花来:“别看我以前在家里从来不做饭,真要做起来,面食我不行,要论炒菜,我老婆也比不了我。知道为什么吗?告诉你个秘密,大凡嘴馋的人,都会一两手烧菜的绝技。为什么?嘴馋的人舌头特
别好使,出去到大饭店吃了好菜,用舌头就能判断出菜里的调料是什么,怎么烹制的。你看我这道菜,叫蛋塌。看我是怎么做的,把鸡蛋放进作料,搅好了,不能煎过火了,放进海蛎子,文火焖一会儿。你就吃吧,吃不出你的鼻涕泡算我没手艺!”
饭做好了,帅子又摸索出一瓶红酒,给牛鲜花和自己斟满了两杯酒说:“喝酒前我要和你说点儿事,请你无论如何帮忙。”说着他拿出了信和三笔钱,“这一笔钱请你送到民权北四街九十九号,送给一个叫牛鲜花的。这笔钱是丧葬费,你帮着将来把我送走。别忘了,长袖海军衫别给我脱了。这一笔是给你的酬劳,我不欠别人的钱,别人也不欠我的。还有,这是最重要的,你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牛鲜花。”牛鲜花收好了钱和信。
“来,把这杯酒干了。”帅子招呼道。帅子的话让牛鲜花听了心酸至极,她端起了酒杯,眼泪止不住又哗哗流了下来。她轻轻地放下了酒杯,捂着嘴转身跑出屋子……
在回家的路上,牛鲜花看着帅子给她写的遗书:鲜花,今天我们见面后。我就决定离开这个世界,我不能拖累你,这十几年我已经把你累倒了,把你的心伤透了。这些年我一直努力着,想尽一切方式去偿还欠你的这笔债,可是我还不起。鲜花,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越是想还心情越加沉重,
我想只有我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才能长舒一口气,才能彻底轻松……
马强从话剧团那里得知帅子要在话剧团小剧场和知青们聚会的确切消息,马上报告了刘青,刘青立即坐飞机从广州赶了回来。见到马强,第一句话就问:“师总病好些了?”马强感动地说:“为了救师总,那个叫牛鲜花的女人关了自己的公司,花重金给他买进口特效药。一针就是一两万元,天天扎,花老钱了,能不见强吗?”刘青听了内疚地喃喃道:“我没做到啊,还是人家牛鲜花……”
赵春丽真能张罗,她包了一辆大客车,拉来了包括牛鲜花父母、牛鲜花表哥吴国庆还有郝支书在内的月亮湾乡里乡亲们。在路上郝支记还不放心,叮嘱大家说:“大伙都听好了,这次和城里的老知青们联欢,咱们的节目一定要出彩儿,把这几年月亮湾的精神面貌反映出来。”郝月凤跟着她爹得瑟,拿出一张节目单,跟众人说:“都别笑啊,这回的晚会还是我做主持,这是赵春丽给我开的节目单。为了这个聚会,我正儿八经地练了好几天呢!”
石虎子也来了,他还领着自己那帮民工来充阵势。和众人见面的时候,石虎子感慨地对大家说:“十多年了,我真想看看当年他俩没演成的这个节目。”
牛鲜花准时领着全家到了,和父母、乡亲、故友打完招呼叙完旧。赵春丽把她拉
到了一旁,小声说:“帅子早早就到了,正在上妆呢,你快去吧。”牛鲜花奔进剧团化装室,就见帅子坐在当年他用过的化装台前,让化装师给他化装。牛鲜花默默地走到自己曾用过的化装台,自己化起装来。
帅子感觉到有人进来了,轻声问道:“是鲜花吧?”牛鲜花没有做声,帅子不再问了。牛鲜花化完装,走到帅子的身后,亲手把喜儿戴的大辫子头套为帅子戴上,帅子客气地道了声谢。
剧场的铃声响了!郝月凤走到了舞台中央,用一口土话大声地喊道:“各位来宾,父老乡亲,知青朋友们,下午好!时光如梭,转眼就是十好几年过去了。今天,月亮湾的父老乡亲和老知青们会聚一堂,回首往事,有太多的感慨,太多的回忆。今天咱们相聚了,说呀,笑呀,哭呀,闹呀。回忆是甜蜜的,回忆把眼前一副副有些陌生的面容变得熟悉了,就像一幅蒙尘的画,一经擦拭,一下子变得清晰了……”
台上的柱子叔瞪大了眼睛说:“这丫蛋儿,怎么一进城就艺术起来了?”郝支书不好意思地说:“她哪有那两下子,都是赵春丽措的词儿,她在背书。”
这时刘青到了,她怕和大家见面,故意来得很晚,等大家都坐好了看演出时,她进来。刘青悄悄地坐在靠门口的最后排,没人发现她。
当年女声小合唱组合,唯独缺刘青一人。这几个
人登台开唱起来:“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亲人尝一尝……”歌声虽不动听,人也面目大改,但此情此景打开了人们对当年记忆的闸门。大家都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有甜,有酸,有痛,百种滋味交织于心,感慨不已……
在《北风那个吹》的序曲中,大幕缓缓拉开了。压轴戏就要开始了,“喜儿”和“杨白劳”各站在边幕一侧。
牛鲜花像当年那样,又紧张起来,哆哆嗦嗦地对赵春丽说:“春丽,我……我又不行了!”赵春丽安慰她说:“别紧张,别紧张,你和当年不一样,你都有多少年的舞台经验了,不该紧张。”“不行,我得赶紧上趟厕所。”牛鲜花转身就要走。这时帅子从另一侧边幕上台了,翩翩起舞。他虽然多年没有跳了,练功也放下了,但毕竟有多年的功底,乍一看,还有那么点儿味道。台下顿时响起了一片掌声。
这时赵春丽怎么可能放牛鲜花走,她猛地用力一推,把牛鲜花推上了前台,牛鲜花无奈,也随着乐曲舞将起来。大家看着两人的舞蹈,知情人眼眶浅的,都哭了起来。
蒋玲眼尖,很快看出点儿门道了,小声地对老伴说:“老帅,我怎么看着那个喜儿像帅子?”石虎子在旁边插嘴道:“什么是像呀,就是帅子!”蒋玲一听惊叫道:“帅子,我的儿子!”老两口站起来就要往台上跑。石虎子赶紧把二人
拽住了说:“别打扰他们,让他们俩尽情地跳完再说吧。”老两口望着台上的喜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青知道,这十几年帅子和牛鲜花再也没有合练过,但在她眼里,看出了两人夫妻间的默契,夫妻的钟爱,夫妻的体贴。牛鲜花在帅子心目中的位置是她无法替代的,刘青流下了辛酸而又苦涩的泪水,悄悄起身走了,犹如她悄悄地来。
“杨白劳”和“喜儿”在台上忘情地跳着,“人家的闺女有花儿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我给我喜儿扎起来……”牛鲜花多少年没有跳舞了,猛地一抬腿,谁知抻着了,大腿像火烧一样剧烈疼痛,她痛叫了一声,倒在了台上。
帅子闻声赶紧摸索着伸手去搀扶,帅子握着牛鲜花的手,摸到了她手上缠着他给她扎的绷带。一时间帅子什么都明白了,他动情地哽咽道:“鲜花!”猛地把她抱进怀里,牛鲜花也紧紧地抱住他,再也不松开。
全场先是一愣,继而响起了一片掌声!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舞台上方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了相拥在一起的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