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带着重重疑问和忧虑回銮,大抵唯一让他安心的,是死的是小赫舍里氏,若死的是岚琪……他不敢想。
深宫之内,一阵惊恐后又恢复了宁静。章答应已经苏醒,在自己的殿阁延禧宫内静养,但她似乎被吓傻了,一句话也不说。而八百里加急送去多伦诺尔“遇到刺客”的说法,那是德妃娘娘说出来的。
永和宫寝殿内,环春在主子面前将那把血迹已经干涸的“凶器”放入锦盒中,她忧心忡忡地问岚琪:“娘娘留着这个做什么?”
“他回来总要问缘故的,可以不对别人说,总该给他一个明白的交代。”岚琪软软地应了一声,厌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还留存小赫舍里的血腥气息。
此刻绿珠从外头进来,一脸紧张地说:“内侍卫来人,请娘娘交出平贵人的尸。”
原来小赫舍里的尸身被岚琪派人扣住了。她对外宣称一切等皇上回来做主,但皇帝的贵人被刺死已涉及律法,刑部和宗人府都有过问的权力。
绿珠补充道:“他们说,是太子的意思。”
“太子?”岚琪眉头紧蹙,吩咐环春一些话后,她迅到宁寿宫向太后说明,由太后出面安抚太子,暂时不要挪动平贵人的尸,等皇帝回来也不迟。不论太子是被人指使,还是他自己想要过问这件事,他都不能轻易越过太后,只能作罢,与众人一同等皇帝回京。
圣驾日夜兼程,比出去多伦诺尔时走得快多了。一切都证明宫里出了要紧的事,但皇帝就是秘而不宣,一直没正式说宫里出了什么事。而从宫里来的人也很快把消息送到了圣驾面前。玄烨在路上就知道,岚琪扣下了平贵人的尸身,要等他回去做主,且她一再坚称是和平贵人、章答应在御花园遇到了刺客。但与此矛盾的,是侍卫根本没搜到任何刺客出没的踪迹。
三天后,圣驾终于回到京城。皇帝一进乾清门就弃辇步行往永和宫去,彼时太子就等在乾清门下,还没来得及与父亲说上一句话,皇帝就风一般地离开了。还是三阿哥几人上前与太子行礼说话,才稍稍解了尴尬。
太子则对四阿哥说:“德妃娘娘遇刺受了伤,正在永和宫养伤,四弟,你赶紧回去看看德妃娘娘才是。”
胤禛一路上都和三阿哥议论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没想到竟是把自己额娘卷进来的事。他转身就要跑去永和宫,被三阿哥抓住道:“傻子,皇阿玛去了,你跟去做什么?”
永和宫里,绿珠、玉葵早早就等在宫门前,老远瞧见有人来了,才看清皇上的身形,就急着跑进寝殿说:“主子,皇上回来了。”
圣驾将至,岚琪正就着环春的手喝药,听说玄烨快要到门前,忙推开喝了一半的药,让小宫女来伺候漱口,匆忙起身整理了衣衫,便往门外迎去。她身上是葱绿的夏裳,阳光之下生机盎然,皇帝一进永和宫的门,瞧见这一抹葱绿,莫名就安心了。
眼前的人全须全尾地站着,周正安稳地屈膝行礼。玄烨极少让岚琪在面前屈膝,今日不知怎么,看她稳稳当当屈膝而下,心中反而踏实。待她礼毕,便上手搀扶,忧心地问:“身上可有伤着?这样动弹,不要紧吗?”
岚琪含笑摇头:“臣妾只是胳膊上擦破了一些,没事的。”
可纵然漱了口,身上汤药的气息还未能散。玄烨不禁问:“吃的什么药?怎么又吃药了?”
岚琪笑道:“臣妾夜里多梦,睡不踏实,太后吩咐太医院给开了安神的汤药,夜里好入眠。”
两人说着话就往门里去,可才闪过外头人的视线,岚琪正要往内殿走,忽而被玄烨猛地拉入怀里。他紧紧箍着岚琪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朕怎么那么糊涂,应该把她也带出去,怎么会糊涂地把她留在宫里。你没事就好。”
岚琪想起苏麻喇嬷嬷的话,嬷嬷说自己被宠坏了,嬷嬷说皇帝一直无条件地包容着自己。此刻听得玄烨这些出自肺腑的话,窝在他胸前感受到坚实有力的心跳,不禁心中觉得委屈,可并不是委屈自己被丈夫怠慢冷落,而是恼恨自己一直以来身在福中不知福。
“手上的伤让朕看看。”玄烨冷静下来,拉着她坐下,卷起她的袖管,看到纤细的胳膊上绑了一圈纱布。岚琪说,只是擦破了一些,太医唯恐留疤痕才小心应对,看着吓人而已。
玄烨则道:“不要留疤痕,你那么在乎自己的肌肤。”
岚琪痴痴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说:“皇上怎么不问问生了什么,您怎么不问问,平贵人是怎么死的?”
“那些不要紧,朕要亲眼看到你没事,才安心。”玄烨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眼中的安逸,让岚琪觉得,好像皇帝也放下了什么包袱。看得出来,平贵人的消失对皇帝而言,并不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
但她很快就晃了晃脑袋,提醒自己别多想,要把自己什么都多想一层的坏习惯改掉,至少从今往后,不要对玄烨的举动过多揣测琢磨。她已经记不得几时养成了这么个坏毛病,幸好现在改还来得及。
“那皇上听臣妾说。”岚琪定了定心神,起身走去柜子旁,拿出一方锦盒。里头卧了一支血迹干涸后黑的簪子,岚琪拿丝帕托着给皇帝看,镇定地说,“皇上,这就是杀了平贵人的凶器。可是臣妾只能给您看一眼,不能交给别人,也不会再对别人提起。臣妾之所以扣着平贵人的尸不让宗人府和刑部验尸,就是不想让他们找出死因,再追到宫里来找凶器。”
玄烨看着那支簪子,陌生且很不起眼的一支普通簪子,并不是岚琪这阵子喜爱佩戴的式样,便道:“不是你的?”
“是章答应的。”岚琪放下簪子,慢慢地将当日的经过说来。提及平贵人当时口口声声说是章答应和小公主克死了她的孩子,故意隐去了自己刺激小赫舍里氏的那些话,也不提龙种还是孽种的话,直接说起章答应为了救她,拔下了自己头上的簪子插入了平贵人的后颈,平贵人当场毙命。
“后来臣妾为了拔下这支簪子,被平贵人的血喷了满面。”岚琪说到这里,声音不禁颤了颤。玄烨捏了她的手道:“不怕,朕回来了。”
岚琪点头,又道:“臣妾执意要等皇上回銮做主,就是想向皇上求个人情,能否相信臣妾对外说的,是遇到了刺客。这件事已经死无对证,即便臣妾说出真相,外人也未必会信,赫舍里一族更是。他们说不定就会一口咬定是臣妾和章答应合谋害死平贵人,反正死无对证,怎么说都成了。可章答应承受不住外界的压力,臣妾不想她活在这件事的阴影里,包括臣妾自己也要早日走出来才好。当时当刻,臣妾就想到把这件事推给根本不存在的刺客,既然怎么说都不一定有人信,那编一个不存在的事,他们若不信,臣妾心里还好受些。”
“这是你的想法?”玄烨冷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真的好像平贵人的死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是臣妾的想法,再者……”岚琪怯然看了眼玄烨,垂道,“臣妾也分不清这是朝政还是后宫的事了,请皇上恕罪。臣妾是想,若照刺客的说法来判定这件事,顺水推舟给平贵人救了臣妾的褒奖,授予她死后哀荣,追封嫔位或妃位,也算给足了赫舍里一族颜面。他们兴许能少闹腾一些,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呢?”
玄烨竟是淡淡地笑道:“没想到那样生死关头,那样血腥的场面下,你还
能想到这么多的事,连朕都佩服你。”
岚琪从容道:“那一刻,不是她死就是臣妾死,生死关头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更好地活下去。如果臣妾是一个人,了无牵挂,大概也就无所谓了,可臣妾是您的德妃,是胤禛、温宪的额娘。”
“朕不怪你,朕只是欣慰和惊讶。再者你的主意很不错,朕一路回来都在想,为什么你要扣留她的尸,现在终于明白了。”玄烨欣慰地说,“她是怎么死的,朕都信你,不论是真相还是刺客,朕都信你。朕会给予她死后哀荣,褒奖她救护你的功劳,让这件事变成一个美好的故事。”
岚琪心满意足,心头一块石头落下。现在两人能亲昵地说话,可若她纠结平贵人的孩子是龙种还是孽种,恐怕他们会起争执,甚至不欢而散。撕裂的伤痕一辈子也无法消失,她不想走到那一步。
可让岚琪意外的是,说罢这一切,皇帝唤人来着手处理后,却继续与她独处。玄烨道:“有件事朕骗了你,来日你去阿哥所问苏麻喇嬷嬷,也能知道真相。平贵人并没有与人苟且,那孩子的的确确是朕的,可朕不能让她生孩子,不能让赫舍里一族再诞下皇嗣。当时朕在打仗,如果不打仗,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总之……”
“那个孩子救不活,臣妾知道。”岚琪垂,可是说着话,眼泪就落了下来,她自然不是为小生命哭泣,却哽咽着说,“那孩子和我们夭折的女儿一样,臣妾看一眼就知道,他活不下去。”
“你怎么了?”玄烨道,淡淡一笑,“其实朕本来可以不说,可是梗在心里总觉得对你有些心虚。其实现在说了也没觉得多舒坦,可说了就说了吧。”
“别再说了。”岚琪抱住了他的肩膀,没有再哭泣,蹭掉了眼泪,坚定地说,“往后咱们再也不要提这件事,永远都不再提。”
玄烨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并没懂岚琪的意思,但是她既然说不再提,那就不再提,平贵人的死有个交代就好,死无对证。就她昔日作风和行事做派,赫舍里家的人,也不能觍着脸来胡闹。
皇帝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温和地答应:“朕听你的,再也不说了。”
那天以后,皇室终于对平贵人的死给了明确的说法。说是在御花园遇到刺客,平贵人为了保护德妃而被刺客杀害,因为当时有人靠近,刺客仓皇而逃,没有进一步杀戮,让德妃和章答应捡下一条命。至于刺客的行踪,也查到蛛丝马迹,正在进一步追查,早晚会有结果。
对于这样的说辞,宫里宫外都没什么人真相信,可一切又那么顺理成章。就算所有人都知道平贵人不可能救德妃,可死人不会开口,她兴许那天就救了呢?再者,皇帝煞有其事地调查,每一件事都做得十分严谨认真,更于三日后降旨,念平贵人救护德妃有功,其心可彰,追封为平妃,以妃位规格厚葬,母家族人亦受哀荣荫庇。
这件事,皇帝处理得雷厉风行,但朝臣若有疑问,皇帝也悉数接纳,甚至放手让他们查,可是平妃遗体不能侵犯。如此一来,没有人能真正查到平妃的死因,而那一天接触过平妃尸的都是德妃的人,不管口风紧不紧,至少没半点消息透出来。毫无疑问,在内廷之中,这件事除了皇帝和德妃,再无第三人能插手。
虽然岚琪明明只在永和宫养伤安神,可朝臣们很自然地就把她卷入这件事,竟无端生出德妃要控制帝心的恐惧,害怕德妃日益强大后,一面在后宫只手遮天,一面就要把手伸入朝廷。
数日后,毓庆宫传出喜讯,侧福晋有喜,皇太子终于也有了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