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眼底总算露出几分欣慰,又不放心似的重复:“不要偏心你的小儿子,他不缺谁爱护他,可胤禛的缺憾太多了,不是看起来有两个额娘就那样好的,你明白吗?”
皇贵妃对于四阿哥偏执的爱,曾一度让岚琪担心爱之太深会物极必反,如今尚未生类似的事,她已将不久于人世,但此刻一句句话,仍旧让她揪心。她的确无法像皇贵妃这样专注地对待胤禛,自己的人生里,还有许多事许多人占据她的心,可对皇贵妃而言,四阿哥仿佛就是全部。
某一瞬她会罪恶地想,皇贵妃若健健朗朗地活下去,对四阿哥而言,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此时佟嫔进门来,娇弱的人前些日子也累得病倒,被皇贵妃打回储秀宫休养,此刻见她依旧满面病容,大概是听说早晨又召集太医,才强打精神赶过来。
“姐姐怎么想起弹琴了?”佟嫔笑着说,已在深宫数年,脸上仍未脱往日稚嫩的气息,拉着姐姐的手说,“您想听吗?我弹给您听,倒是有好些年没碰过了,不知弹得好不好。”
岚琪笑道:“琴弦松了,我让乐师调一调,妹妹的技艺一定比我强,等调好了琴弦,你来弹给娘娘听。”
佟嫔含笑点头答应:“劳烦您了。”
岚琪起身唤宫女将琴搬出去,再找乐府琴师来调整琴弦,那些事自有下人去做,她则还要应付六宫琐事,空暇时会来看一眼皇贵妃,或是佟嫔陪伴,或是四阿哥陪伴,不同以往的是,他们谁也不是悲戚戚的。
佟嫔即便精神不大好,自早些日子爱哭后,近来总是笑呵呵地陪在姐姐身边,比任何时候的她都要坚强些,岚琪私下问过,背过姐姐,做妹妹的才红着眼睛说:“她看着我笑,才能安心地走。”
和十一年前不同,皇贵妃没有缠着岚琪说她放心不下妹妹,除了一遍遍叮嘱四阿哥的事之外,她没有过分地托付自己照顾她的妹妹,而佟嫔也不似当年温妃的不经事,平时看着柔弱没主心骨的妹妹,眼下却很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岚琪想,当初钮祜禄皇后,是对家族失望了才会觉得妹妹来日无所依吗?皇贵妃却依旧信心十足地告诉自己,她的父亲兄弟们,会继续扶持四阿哥,对四阿哥如是,那的确对佟嫔来说,往后有家人可以依靠,的确不需要岚琪这些妃嫔来照顾。
之后两天,皇贵妃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太医渐渐就叮嘱承乾宫的人不必熬汤药,皇贵妃已经送不下任何汤水食物,只是还维系着一口气,仿佛生命对人世最后的留恋。国舅府家眷已悉数入宫探望过,那悲戚戚的场面岚琪没有去看,见不得白人送黑人,昔日送走胤祚的痛,她不想再记起来。
初八这日,岚琪原就知道要生什么,早些天玄烨就和她说定了,因即便是皇帝一意孤行的事,也不是随口说一句话就能成,紧赶慢赶要在今天宣布,可岚琪不在承乾宫也不在永和宫,没来由地召见许久不入宫的妹妹来,和她一道在咸福宫看望温贵妃。
温贵妃现在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从最初的疯疯癫癫无法控制,到如今真正像个孩子似的,虽然大人的身子承载孩子的心智思维看着有些瘆人,但她依赖冬云,听冬云的话,连冬云都说现在很省心,比不得早些时候每天打仗似的,贵妃好像真的回到孩提时候,特别好照顾。
岚瑛从宫外带来精致的点心,从前哪儿轮得到她送东西给贵妃吃,只怕连咸福宫的门都进不了,但现在孩子一般的人却会欢欢喜喜地说声谢谢,捧着点心匣子和冬云依偎着,挑选几块喜欢的分给她,然后自己美滋滋地安静地坐着吃。
冬云把温贵妃打扮得干净整洁,简单的服饰也不失贵气,她静静地坐着时,完全看不出是个痴傻了的人。
此时咸福宫里当差的太监从外头听了热闹回来,献宝似的告诉德妃娘娘和福晋说:“娘娘,皇上刚在早朝时宣布,要册封皇贵妃娘娘为皇后。”
岚琪想起前几天皇贵妃自责来不及给胤禛一个做皇后的养母,彼时她不敢擅自透露皇帝的决意,而今她已经神志不清,却真的成了皇后。
是日,皇帝谕礼部,奉皇太后慈谕,皇贵妃孝敬性成、淑仪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遘疾、势在濒危,予心深为轸惜,应即立为皇后,以示褒宠。
消息一出,前朝后宫哗然,皇帝十多年不肯再立新后,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赶着皇贵妃最后一口气册立了皇后,谁都知道就算这天大的喜事也拉不回皇贵妃的命,难道真如圣谕中所说,仅仅为了以示褒宠?
纵然如今后宫之中无人能与皇贵妃争夺中宫之位,可那个位置空着,就不会有事,现下突然有了主人,对于后宫对于诸位皇子而言,完全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夜之间,四阿哥就成了嫡子吗?
这个嫡子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旁人不愿承认,可皇帝也不会特别出言否认,不被承认也不被否认的事,到底该怎么算?
初九,圣旨下,立皇贵妃为后,皇帝遣官告祭天地、太庙,并颁诏天下。后宫之内,六宫大妆着朝服集结于承乾宫,隔着内殿跪拜新皇后。
贵妃有疾缺席,四妃为率领六宫,岚琪与惠妃、宜妃和荣妃并肩而立,礼毕时,忽听宜妃冷幽幽说:“这样一来,四阿哥成了嫡皇子了吗?”
这话自然是冲着德妃来的,皇贵妃,不,皇后一倒,四阿哥将重新回到她膝下,可她明明只在妃位,四阿哥的身份,到底该怎么算?
所有人都在想这个问题,但惠妃精明不会贸然开口,荣妃则根本不在乎,其他诸人不敢在此时此刻胡言乱语,只有宜妃那改不掉的性子,当面就这么说出来了。
岚琪朝她看了一眼,掠过冷漠的目光,撂下一众人径直就往内殿去,其他女人们穿着隆重的朝服,比平日更自知妃嫔的本分,都老实地守着自己分寸,且看几位娘娘如何行动再跟着做。
惠妃道一声:“皇后娘娘有德妃照顾,咱们也不必留着了,人多吵哄哄的,一会儿皇上也要来,现在也不必见我们。”
荣妃没有异议,两人要走时,宜妃大摇大摆地从她们面前过,一路冷笑说:“谁被她伺候也真够倒霉,钮祜禄皇后、太皇太后,现在轮到咱们新皇后了,她送走一个又一个,真不知道是她的福气,还是旁人的晦气。”
这般口无遮拦的话,众人都听得心头一惊,要命的是,皇帝竟然在此刻出现。不知他几时来的,只见后头答应、常在分立两侧给宜妃让路,赫然就见皇帝出现在了门前,保不定方才宜妃那句话,皇帝也听得真真儿的。
所有人都脸色煞白,宜妃更是一口气差点提不起来,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但见圣驾缓缓入内,荣妃拉她一把让在边上,皇帝毫无表情地从众人面前走过,看似没听见宜妃方才的话,可这不同寻常的不近身都能感觉到的怒意,明摆着皇帝就是听见了。
圣驾隐入内殿,外头的人都松口气,宜妃更是腿软直接要摔下去,好在荣妃拉住了,在她耳边说:“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你就好好走出去,真再闹出什么动静,你不要脑袋了?”
宜妃吓得魂不附体,桃红带着宫女上来搀扶,主仆几个颤颤巍巍地走出承乾宫,众人将散时,惠妃叹息道:“她总有一天要吃亏,就是不懂祸从口出的道理。”
荣妃不言语,惠妃却突然抓了她的手,眼圈儿微红看似十分真诚:“姐姐可要好好的,过去的姐妹不剩下几个了,皇贵妃这样后面来的,都要……”
荣妃却冷静地说:“是皇后娘娘。”
惠妃苦笑,悲伤的情绪瞬间散了,松开荣妃的手说:“到底又有皇后了,可再往后呢?会是她吗?”
两人目光相接,荣妃明明懂惠妃话里的意思,却装作糊涂,自顾自地说:“还有许多事要准备,少陪了。”
两人在承乾宫门前分开,各自往各自殿阁的方向走,昔日交心互相依靠的姐妹,早不知在哪条岔道口越走越远,惠妃已经上了条不归路,荣妃则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着未知的路。
但近些年荣妃对自己的未来越看得清楚,她明白自己若没有出现在慈宁宫,没有被太皇太后调去乾清宫,她可能一辈子都会是个宫女,可岚琪不同,她的命数,仿佛不论在哪个角落,都注定有一天会走到这里。
承乾宫内殿里,岚琪坐在床沿上,正轻轻给昏迷的皇后擦手匀面,皇后还有气息尚存,仿佛只是安宁地睡着,没有病痛没有辛苦,就是不知几时醒来,更可惜她对于自己已然入主中宫的喜事,丝毫不知。
“娘娘的皮肤还很好呢。”岚琪放下皇后的手,看着她安宁的面容,只可惜健康的人这般沉睡,脸上必然会微微浮起好看的红晕,可皇后依旧苍白如纸,还有灰蒙蒙的暗沉。
青莲端着水盆在边上,听德妃娘娘这样说,淡淡笑着:“主子一向很爱惜肌肤,太医时常被找来帮忙钻研护肤的门道,奴婢收了好些主子用过的方子,之后也给德妃娘娘您试试吧。”
岚琪摸摸自己的脸颊,玩笑道:“我是不是看起来很粗糙?”
青莲慌了,忙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
可岚琪却握了她的胳膊,温和地说:“由我来说这样的话,太僭越太自以为是,可娘娘现在不能言语,恐怕有话想对你说也说不出口。青莲,这些年照顾皇后娘娘照顾四阿哥,都是你的功劳,我替娘娘对你说声谢谢,将来四阿哥还要托付给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