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很失望,同在宁寿宫的十阿哥找她玩耍她也不理不睬,看着十阿哥乐呵呵地玩着玩具,小丫头瘪嘴在一旁生闷气,太后过来催他们吃点心,瞧见温宪这模样,不免又心疼了,舍不得她不高兴,便吩咐乳母和宫女:“领公主去吧,别叫公主吵着她额娘就好,就说是我的意思。”
祖母的溺爱,养得温宪眼里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乐滋滋地跟着乳母到额娘这里来,进门问得母亲在弟弟妹妹屋子里,跑着去门前,扑在门口刚要喊一声额娘,就听见母亲在对妹妹说:“姐姐来了你们又要闹,吵得额娘头疼,额娘陪你玩会儿就睡,不找姐姐了好不好?小宸儿要乖乖的,不能学得姐姐那么霸道。”
温宪听得怔怔地,后头乳母跟上来,想问小主子怎么不进门,就见她转身走下台阶,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也不哭出声就只是抹眼泪,小模样实在可怜。
岚琪听得绿珠禀告说公主在外头哭,很是莫名,问女儿几时来的,绿珠说就刚才,她心里一唬,怕是自己两句哄小女儿的话,叫她听去了。
忙把妹妹教给乳母,赶紧出来哄姐姐,出门就看到温宪坐在台阶下,蜷缩着身子埋着脸,她的乳母宫女都对她没法子,只会干站在一旁。
岚琪走下台阶,坐到女儿的身旁,虽然刚才那两句是她无心说的,听着也没什么错,但对孩子来说,必然是伤害,她的闺女又那么骄傲,哪里听得进这种话。
“地上多脏啊,那么漂亮的裙子要弄脏了。”岚琪戳戳女儿的腰。温宪怕痒,扭着身体躲开,脸上挂着泪珠子,噘着嘴满面委屈,抽抽搭搭地说:“额娘喜欢妹妹,不喜欢我了。”
岚琪哭笑不得,是她说错话,只能由着女儿撒娇,搂着她也哼哼唧唧,小丫头提什么要求都答应,一遍遍地告诉她自己不会偏心姐姐或者偏心妹妹,骄傲的小公主才算放过额娘了,很快忘掉了刚才的眼泪,跑回去和妹妹玩耍,结果好容易安静下来的温宸被姐姐一闹,俩丫头嘻嘻哈哈半天都不肯安静。
这下子真是闹得岚琪头疼,相反胤禵和胤祥却很乖,她摆脱俩丫头来儿子们的屋子里,等他们乖乖吃了饭,搂着胤祥一道哄弟弟睡觉时,她自己也歪过去了。
原本环春几人不想打搅她,谁晓得深夜里皇贵妃的病有了反复,岚琪从梦中被惊醒,匆匆赶来时,玄烨正站在外殿呆,见她来了,也只是说:“那么晚了,这里有太医在,回去吧。”
皇帝这样说,岚琪就知道皇贵妃还不危险,往内殿探了探身子,见胤禛坐在榻边,皇贵妃虚弱地看着他,母子俩正不知说什么,玄烨则在她背后说:“明日还是继续停了胤禛的课,落不了这一两个月的功课,可大概是他们母子最后的日子了。”
岚琪点头,悲伤得说不出话,玄烨则说:“朕也在他这个年纪失去了额娘,你要好好的,别再让他失去一次。”
“是。”
“封后的事,你怎么看?”皇帝突然毫无预兆地问这句,岚琪呆住,半晌才被玄烨拉开走远,“一身凤袍不足以让她圆满,朕知道。”
那一晚,四阿哥是伏在皇贵妃身边一道睡的,外头皇帝和德妃说了许久的话,之后圣驾回乾清宫,而她则守在外殿一整宿。隔天早晨四阿哥出来看到母亲就坐在外面,心疼得责备宫女不尽心伺候,疲倦的岚琪却对儿子说:“我不放心。”
转眼已在七月,天气虽然渐渐凉爽,德妃却因过于操劳终于病倒也卧床两三日,幸好只是小打小闹的风寒,但也把玄烨和胤禛吓得半死,面对丈夫和儿子的责备,她心里温暖又愧疚,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好起来,能在他们看似坚强的心里也撑起什么来。
好在宫里近些日子很太平,荣妃比起岚琪更有些手腕对付各种琐事,还能挪出空来看望病中的岚琪,姐妹俩有商有量,什么事都办得稳妥。
几日后,大阿哥福晋又产下一女,虽是喜事,可惠妃的失望可想而知,宫里也并未添多少欢喜。
承乾宫中,一清早召集太医,现下已经散了,宫里人一惊一乍已经习惯,皇贵妃平稳后就都能歇口气。此刻岚琪正在偏殿进几口清粥,看到有宫女抱着几件硕大的东西往内殿里去,她赶紧漱了口跟过来,便见里头铺张开,那长长的包袱里是一架古琴,她们三五下摆好了琴架,轻轻将琴安置其上,朝榻上皇贵妃说:“娘娘,琴找出来了。”
岚琪的记忆恍然回到多年前,这些年她竟不知不觉淡忘了,从前承乾宫的琴声那么动听,她从钟粹宫听到永和宫。昔日心痒也想学琴,陪着太皇太后在园子里避暑时,太皇太后找来师傅教她,学成之际在太皇太后和太后跟前献过艺,她转身就把琴沉了,说再也不弹琴,因为弹琴,是宫里彼时的佟贵妃才能做的事。
曾经她羡慕皇贵妃会弹琴,这些年羡慕觉禅贵人会打扮,可她从来不愿在皇帝面前重复这些事,独立而自信地守护自己的爱情,只让玄烨喜欢最原原本本的乌岚琪。
对于皇贵妃而言,弹琴曾是她最厌恶的事,那是她特意学来哄皇帝高兴的,即便当时当刻能哄得皇帝高兴,心里还是会怨怼,怨怼皇帝喜欢的是琴声,而不是她。玄烨甚至亲口对她说过,承乾宫里若是没了琴声,外头的人就该担心了,她要好好维护承乾宫的恩宠和体面,不能让外祖家担忧。
那大概,是她听过最伤人的话,比温贵妃陷害她毒害皇嗣时玄烨气急撂下的重话还伤人,她的表哥,仿佛从来就没真正喜欢过她这个表妹。
好在她之后多年的真心付出有了回报,不论是男女之情还是表兄妹的亲情,算上四阿哥,算上她这些年的地位和恩宠,皇帝终究没有辜负她。缠绵病榻之后,玄烨不仅没有半分嫌弃,更一点一滴呵护着她即将消失的生命,好像不愿她在人世间留下任何遗憾。
“会弹琴吗?”皇贵妃看到岚琪站在门前,虚弱地笑着说,“我突然想听琴。”
皇贵妃之外,宫内似乎无人喜好弹琴,皇帝也极少在承乾宫以外的地方听琴,不知旁人是怎样的心思,在岚琪,全因这是皇贵妃才能做来博皇帝高兴的事,她对此止于神往。
“听说你学过?”皇贵妃问。
岚琪淡淡道:“很多年前的事,嫔妾几乎都忘了,这些年连琴弦也不曾碰过,一定都忘了。”
皇贵妃却虚弱地笑着:“试试看呢?兴许记在骨子里,手碰到了琴弦,自然就记起来。”
岚琪不愿她失望,含笑应下,在琴凳上端坐,稍稍调整了姿势和距离,果然如皇贵妃所说,坐下来了就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初学时千百遍反复的动作,早就刻在骨子里了。
扬手,将纤纤玉指抚过琴弦,却只听得闷闷一响,岚琪愣了,皇贵妃也愣了,她没再敢碰琴弦,半晌皇贵妃苦笑:“弦松了,不成调了。”
皇贵妃不记得自己几时起不再弹琴,至少病重这两年,不曾碰过,现在她不再需要刻意做什么讨皇帝喜欢,可如今,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皇上终究是喜欢听琴的,只是他听我弹琴,总有几分变了的味道,他心里明白,我更明白。”皇贵妃喘了口气,慢声细语地说,“你若不嫌弃,这把琴送给你,将来我不在了,你好弹琴给他听。”
“嫔妾当年学琴后,就将太皇太后赏赐的古琴沉湖,决定再也不弹琴。”岚琪平静地说,“您的琴,嫔妾愿意收藏,更是嫔妾的荣幸。可这宫里将来或许还会有人为皇上抚琴,但一定不是嫔妾。”
皇贵妃苦笑:“何必呢?
将来我都不在了。”
岚琪虔诚地望着她,眼中微微含泪:“可您为什么要离开呢?”
幼稚如孩童的话,是她的肺腑真言,曾经的恨和怨,都过去了,皇贵妃这些年对胤禛的付出,对皇帝的付出,甚至对岚琪的种种帮助,足以让她的生命被珍视,也并非一个人对谁付出了什么才值得被珍惜,而是她自身很努力地活着,谁都能看在眼里。
可天妒红颜,那么美丽而骄傲的女人,就快要消失在这红尘里。
“我阿玛和我的兄弟们,将来会继续扶持胤禛,这一点你无须担心,即便我不在了,也抹不去他曾经在我膝下承欢的事实,四阿哥一辈子都还是皇贵妃的养子,如今的人要记一辈子,将来还会被载入史册,世世代代的人都会这样看他。”皇贵妃慢悠悠说了很长一段话,凝神静气缓过一阵子,继续道,“只可惜,我不能给他一个做了皇后的养母,你的出身无法改变,可我明明能给他更多,却来不及,做不到了。”
岚琪静静地说:“四阿哥自己,会好好争口气。”
屋子里却好一阵寂静,不知是皇贵妃累了说不动了,还是两人相顾无语,岚琪想着要不要让人找琴师来调一调琴弦,低头又细细看这架琴时,皇贵妃突然说:“将来哪怕你不能站在孩子的一边,也别扯他的后腿,他若不争是他没出息,他若要争你不能偏心。你还有十三、十四,你一定不能像我对他那样全心全意,就当是我的遗命,你若听得,就好好遵守。”
岚琪望着她,不知该接什么话,皇贵妃到这一刻还是没有放弃,是她太看重胤禛和他的将来,还是她骨子里的骄傲容不得她对此放弃,可一个行将离开的人说得这些话,自己说不得呀,她怎么能口口声声说,支持儿子将来去争?
皇贵妃转过脸看着岚琪,病入膏肓的脸苍白无血色,晨起青莲给画了淡淡的胭脂,可那妆容却好像浮在表面,反而更夸张地显出她的憔悴,此刻长眉紧蹙瞪着双眼,死死地等着岚琪的回答。
岚琪的手不自觉地压在了琴弦上,沉闷的一声嗡响后,终于听得她的声音说:“嫔妾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