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禅贵……”
“娘娘,请您让宫女把琴拿来可好?嫔妾好久不弹了,要练一练才敢御前献艺。”觉禅氏浑身一震,不知怎么脱口而出就答应,神情坚毅地对佟嫔说,“嫔妾不会让娘娘丢脸。”
佟嫔如遇大赦,欢喜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似的,拉着觉禅氏谢了又谢。之后两天,佟嫔和觉禅贵人总是骑马去较远
的地方弹琴,并不让其他人察觉到什么,佟嫔也攒了一口气,说要让僖嫔、敬嫔大吃一惊。
终于到篝火大会时,夜幕徐徐降临,篝火熊熊燃烧,杀牛宰羊很是热闹。蒙古各部的公主世子在御前载歌载舞地献艺,蒙古族人自古以来崇拜天地山川和雄鹰图腾。蒙古族舞蹈浑厚、含蓄、舒展、豪迈,喀喇沁部的公主献舞一曲,场内击节声不断,皇帝欣然赏赐,更笑说要提亲迎娶公主配给宗室子弟。
妃嫔这一边,僖嫔、敬嫔同席,两人瞧着坐在皇帝下手的佟嫔,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佟嫔明明年纪比她们小,资历也比她们浅,就因为是皇帝的表妹,就因为是皇贵妃的妹妹,在嫔位里头把她们比下去,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竟什么都没挣下来。
“皇贵妃娘娘琴技极佳,佟嫔不会不好吧?”敬嫔狐疑,不大放心地说,“别没让她丢脸,反让她长脸了。”
僖嫔冷笑:“姐姐还不放心我?”说着便笑盈盈地对皇帝说起邀请佟嫔妹妹抚琴一曲助兴,玄烨没多想,说既然是讲好的就不必客气,欣然答应,又问佟嫔如何。佟嫔心里怦怦直跳,壮着胆子说:“皇上恕罪,臣妾昨日烫伤了手指,恐怕不能弹琴了。”
座下略有唏嘘之声,又听佟嫔道:“觉禅贵人是个中高手,臣妾已授意觉禅贵人献艺,皇上但听一曲,若是不好,您只问臣妾的罪,总归觉禅贵人是无辜的。可若是弹得好,皇上赏赐些什么,觉禅贵人要,臣妾也要。”
玄烨听得觉禅氏,不自禁地朝身旁看了眼,不远处纳兰容若正带领侍卫,手持佩刀保护圣驾的安危,不管他是否听见佟嫔的话,此刻仅目不斜视双眼如鹰地盯着场内的一切。玄烨知道,容若忠于他,而他更明白,容若和觉禅氏那一段青梅竹马,也的确不简单。
皇帝的心胸可以虚怀若谷,亦可以狭隘逼仄,就看什么事什么人,就看他在乎不在乎了。
“今晚尽兴便好,朕问你的罪做什么?就让觉禅贵人来献艺。”皇帝欣然答应,举杯饮酒,但见宫女太监于场中布置琴架琴凳时,觉禅氏抱琴缓缓从边上出来。
一身湖蓝织锦缎的旗装,髻上点缀同色的宫花,步摇垂下淡淡银丝流苏,随着步伐盈盈而动,仅仅简洁大方的装扮,已将她自身的美完全衬托出。
且说今日后宫妃嫔、宗亲大臣的女眷无数,又有蒙古各部的王妃公主,可无一不被皓月繁星和烈烈篝火掩盖姿色。唯有觉禅氏这般低调柔静地出来,分明浑身与草原粗狂浑厚格格不入的气质,却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虽然有碍礼教,虽然不该这样直视着皇帝的女人,可觉禅贵人实在太美丽,她端庄周正地向上行礼,举手投足间,宛若能在夜晚都熠熠生辉的蓝宝石。
座下时不时有唏嘘声,妃嫔们自不必说,大臣们常听说宫内觉禅贵人是绝色美人,外臣男眷极少有见过的,此刻趁着天色暗都不管束自己的眼睛,而蒙古各部粗犷的英雄们,更是为这人间美色倾倒。
觉禅氏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恭敬行礼后,端坐琴前,暗暗深呼吸坐直了身子,才要抬起双手时,便见到离皇帝不远处的纳兰容若。
他带着一班侍卫保护着皇帝的安危,深邃的双眼一遍遍将场内的人扫过,忽而落在自己身上,忽而四目相对,容若恍然一惊,仓促地就避开了目光。觉禅氏想要追随他的眼睛,可她知道,再多看一眼,她就会害了容若。
收敛心碎的痛,觉禅氏微微欠身示意,抬眸时目光扫过聚集而坐的女眷,人群中一抹亮眼的姿色吸引了她,正是沈宛跟着曹夫人列席。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一如那日在帐子中说话的模样,觉禅氏却不再胆怯这骄傲的目光,冷冷瞥过后,便定神在琴弦之上。
十指灵动,一弦拨响,却不知是觉禅氏怯场还是失误,竟是滑落琴弦,只闷闷地出一声嗡鸣,座下有女眷掩嘴而笑,仿佛等着看她的笑话。可觉禅氏心无旁骛,纤手微扬,一曲《阳春白雪》从指间滑出,灵动轻盈的琴声里,仿佛可见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兴荣景象,明明高古琴与这篝火烹羊的场景很不相匹配,她却用十指凌驾了一切粗狂的存在,叮咚琴声,直叫在场的人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周遭竟是一片寂静,全无方才喀喇沁公主献舞后的击节欢呼。觉禅氏镇定地坐在琴前,等待皇帝的指令,然而不等玄烨开口,喀喇沁王爷突然道:“贵人的琴声如天籁一般,皇上可否请贵人再赐一曲,让我等粗狂的草原人再听一听?”
玄烨并不大高兴,虽然他不喜欢觉禅氏,可觉禅氏毕竟是自己的女人,这么美艳的姿色摆在众人面前,即便有他的体面,可也足够让他觉得尴尬。本想拒绝,可喀喇沁王爷再三恳求,玄烨也不好拂了面子,看了眼佟嫔。佟嫔会意,嚷声对觉禅氏道:“觉禅贵人请再弹一曲,若无别的曲子,方才的也好,若是另有其他擅长的曲子,你弹来便是了。”
觉禅氏欠身应答,直起身子时,目光落在纳兰容若的身上。篝火虽明亮,毕竟不如白天看得真切,她还有几分胆子去看不该看的人,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紧紧盯着不放,可方才一瞥又与他四目相对,再次引得心碎剧痛。现如今席中另有一个女子,也会抚琴作诗,也有绝色容貌,现如今另有一个女人,已然满满地占据了他的心。
不自觉,一滴清泪从眼中滑落,只是一滴,迅疾而单薄,不会让人察觉她的悲伤,但十指抚过琴弦,一曲《流水》回荡在夜空中,听似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可声声所诉,只是她痛失知音的悲怆。
一阵草原夜风猛烈而过,吹得篝火里噼啪作响,吹得容若身上铠甲铿锵有力。《流水》渐止,可那隐在掌声中不为人所听的弦断之声,仿佛切过他的心房,痛得他双拳紧握,眼睁睁看着她走向皇帝身边,眼睁睁看着她含笑从皇帝手里接过酒杯。
篝火大会的后半程,除佟嫔陪坐在皇帝下,再一个便是绝美无双的觉禅贵人,她如熠熠生辉的蓝宝石一般娴静地坐定在皇帝的身旁,瑰丽多姿艳而不妖,仪态大方气质天成。
座下男眷也不敢再多看她,而皇帝的女人们则一个个都恨得咬牙切齿,敬嫔怪僖嫔:“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吧,得了,回宫前还能有咱们什么事儿?”
僖嫔不甘心被她挖苦,反驳道:“姐姐可别忘了前几日您怎么待觉禅氏来着,她若记恨你,只怕您没好果子吃。”
敬嫔气得脸色苍白,恨道:“她敢,不过这几日得意罢了,回宫有她什么事儿?”
“那也说不定,宫里一个个都等着生,谁来伺候万岁爷?”僖嫔冷笑一声,端起酒杯就离席,热融融地去与觉禅氏敬酒套近乎,觉禅氏皆从容应对,毫不见怯意。
宾主尽欢,待得酒会散去,篝火依旧熊熊燃烧,侍卫们轮班交换,依旧严谨地防备着皇帝妃嫔的安危。这边厢沈宛随李氏归来,李氏安抚她说:“纳兰兄弟和我家相公都一样,皇上身边的安危,交给别人他们不放心。我从前也有幸随驾一两次,说是皇上的恩典,可回回都是我一个人过的,他们几位爷每天累得什么似的,回来歇息倒头就睡,睡醒了洗把脸换身衣裳又出去了,一时一刻都不得闲的,委屈你天天跟着我了。”
“出门前容若就对我说过,我晓得这里的光景,只是没想到他们那么辛苦。”沈宛坐在一旁,回忆方才晚宴上的一切,脸上的笑容不大自然,若有所思地说,“我远远看着容若,他一直注视着周遭的动静,场内任何热闹都不多看一眼,光瞧着就十分辛苦。”
絮絮说起今晚的热闹,李氏笑:“我前两天听其他夫人说,敬嫔、僖嫔几位不满佟嫔娘娘什么都越过她们,想着法儿要她在今晚出丑,自然这也是胡说的,咱们当笑话听听就是了。”李氏坐到沈宛身边,自己斟茶吃,絮叨着,“结果佟嫔娘娘不仅没出丑,反让这位觉禅贵人得了脸,妹妹你知道的吧,觉禅贵人是明珠夫人娘家的亲戚,进宫前时常在明珠府的。只可惜家败了,不过她有今日,也算不错了。”
沈宛静静地听着,她当然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今晚觉禅氏光芒四射,在场所有的人都被她比下去了,回想那天的狼狈落魄,仿佛完全是两个人,若那日的觉禅贵人是今天这模样,她未必能说出那些话。锁在容若心里的这个女人,果然不同凡响。
此刻外头有人送话来,说曹大人要交班回来了,沈宛立刻起身告辞,出了帐子,将回自己的住处时,回望了一眼皇帝妃嫔所在之处,却不知容若几时才能归来。
夜渐深,容若带队巡逻至御帐附近,忽见前头一行人步履匆匆,他自然要上前来盘问是谁,走近了就现是佟嫔娘娘,忙行礼让道一旁。佟嫔匆匆往御帐里走,与她相对而出的,却是一袭湖蓝旗装的觉禅贵人。
佟嫔稍稍驻足,焦虑地问:“没事吧?”
觉禅氏含笑摇头:“没事,只是嫔妾不大舒服,皇上才请娘娘您来的。”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惹怒万岁爷了,你先回去我明日就来找你。”佟嫔安下心,立刻便进帐子里去。觉禅氏欠身等她离开,才转身要走,冷不防迎面撞见带队的纳兰容若,两人目光相对,一时周遭或人或物都不复存在似的,彼此凝神望着对方,还是一阵风吹倒了旁边的旗帜,才惊醒了他们。
容若收敛心神,拿过边上的一盏灯笼喊了个门前的小太监:“觉禅贵人独自行走不方便,你们掌着灯笼送贵人回去。”
小太监领命,来请觉禅氏,她稍稍颔,举步走开。容若垂侍立一旁,佳人缓缓从面前走过,风中飘过熟悉的气息,那是她惯用的香粉,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改变。
“纳兰大人。”突然听见表妹说话,容若惊了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只见面前的人不知几时驻足转身,正淡定从容地说,“大人辛苦了,皇上安危不容疏忽,今夜酣醉的人多,更加要盯紧岗哨,不得有一丝疏忽。”
冠冕堂皇的话,仿佛帝王之妃出的训示,容若第一次听她这样对自己说话,第一次觉得站在眼前的女人那样高贵雍容,即便她的地位在宫内微不足道,可由心而的自尊自重,的确会让观者折服。再有容若见她双目清明没有泪痕,衣衫饰髻珠钗都好端端的,就知道不管她为什么没能继续侍驾,至少皇帝没有为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