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眼下他也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兔子洞。
阿加佩深吸一口氣,他急忙打開毛毯,讓女兒鑽進來。
「……是的!是的,快請進吧,兔子小姐。」
莉莉咯咯笑著往裡鑽,她像只熱乎乎的皮實小狗,一下就驅散了阿加佩身上的寒冷。
他忍不住緊緊地抱著女兒,將下巴抵在她蓬鬆的黑捲髮上。
莉莉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壓低聲音,喊道:「爸爸。」
「嗯?」
「黑鴉叔叔是壞人嗎?」
阿加佩哽了一下,他跟著壓低聲音,回答道:「是啊,甜心,我不想這麼說,但他確實是一個……很不好的人。」
「為什麼呢?」莉莉問,「他沒有傷害我們,對我也很好。哦,不對,他要走的那個月,他對我很不好,他老是盯著我看,就像我盯著外面的小瓢蟲一樣。」
「不要抓小瓢蟲。」阿加佩嘆了口氣,「是的,是的,你說得對。儘管他還沒做出什麼有害於我們的舉動,可大人的世界就是這麼複雜。他……下次他再見到我們的時候,可能會傷害我們,可能不會,但無論如何,他已經不再是我們的朋友了。」
「永遠不再?」
「……可能就是永遠不再。」
「我不喜歡『可能』,」莉莉噘嘴抱怨,「它給我的感覺不好。」
沉默蔓延了片刻,莉莉悄悄地問:「這就是說,我再也看不到烏鴉先生了嗎?」
阿加佩鼻子發酸,他抑制著不穩的呼吸聲,點點頭:「我……我很遺憾,親愛的,我想你說得沒錯。」
「噢,」莉莉輕聲說,「噢,好的。」
「沒關係,我會保護你的,甜心,你還有我,還有赫蒂太太。」阿加佩不想讓她消沉太久,再親了親她,「拋開那個壞蛋的『可能』,你永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珍貴,最重要的寶貝,這一點是絕對確定的,不是嗎?我不會讓任何人搶走你。」
「我也不會讓任何人搶走爸爸。」莉莉嘟噥道,「誰敢這麼做,我就要狠狠踹他的屁股。」
阿加佩笑了起來,這麼多天,這是他第一次真心實意地露出笑臉。
「天啊,看在兔子洞的面子上,別那麼野蠻吧,」末了,他用自己的額頭碰碰莉莉的額頭,「這樣會嚇壞別人的。」
是時候爬該起來了,他想,丁香很快就要移栽,人總不能一直沉浸在痛苦裡,這對理想並無益處,對未來更是一點用都沒有。要工作,要動起來,才能實現自己的目標,保護莉莉。
而這同樣是他和主教交換的條件之一。
「好!現在讓我們起床,兔子小姐。」擦著紅腫的眼皮,阿加佩微笑著說,「的一天要開始了,我不能再垂頭喪氣下去了。」
隨著他的行動,莉莉跟著舉起雙手,快活地大聲說道:「好的!」
·
一望無際的海面,浪花泛著碎雲般雪白的泡沫,數艘單桅的科格大船緩緩起伏,遠遠望去,就像一個個長圓的玻璃瓶,懷揣著許多不為人知的野望和夢想,漫無目的地漂泊在洋流中。
約翰抬起眼睛,昏暗的船艙中,他偷偷地望向前方,這隊人里最領頭的位置,正坐著一個低著頭,正用小鑿刀心不在焉地,一下一下刻著什麼的黑髮男人。
他高大得驚人,也消瘦得驚人,不知是不是狹小的船艙加深了這種反差,看到他微微佝僂著身子,陰沉不語的模樣,約翰下意識地想起了許多鄉野間的可怕傳說,想起了那些主婦用來嚇唬小孩子的恐怖故事。他就像午夜遊盪的林鬼,光露出一個背影,就能把整支軍隊嚇得倉皇逃竄,哪怕跨越狄奧多西城牆那樣的天塹也在所不惜。
約翰是個細手細腳的小個子,出於男子漢的膽氣,他暗暗將自己同眼前這位「千眼烏鴉」對比了一番,但最終,他只能得出一個叫人沮喪的結論:要是動起真格,他只怕還沒出手,就已經害怕得跪在地上求饒了。
因此,他憤憤不平地安慰著自己,自己起碼有一張完好無損的臉,即使長時間的監牢使他的膚色變得黯淡蒼白,可這畢竟是一張好臉,路過集市,總不至於給嚇得人暈倒過去。
不過,約翰悄悄端詳黑髮男人的側面,假如沒有那些溝溝壑壑的駭人傷疤,他說不定還真是個美男子,一整個君士坦丁堡的少女婦人都會為他傾倒……可惜,世上總沒有這樣的好事,能叫一個毀容的人再度英俊起來。
想到這裡,他又沾沾自喜起來。
這時候,黑髮男人忽然抬頭,用他那雙冰冷的,陰鬱的眼睛與約翰對視。約翰渾身一顫,跟被火舌燎了一樣,驚得他差點滾到一邊。
「看什麼,孩子?」
他的聲音也如同從某種深邃的,幽暗的地方傳出來的,活像惡魔的低語。
船艙里其餘的人都不敢說話,沉默仿佛死水,唯有約翰在這樣威脅般的詢問中發起抖來,結結巴巴地想了一個最值得人同情,最合理無害的回答:「我,我……想家。」
聽了他的回答,黑鴉的目光沒有變化,仍然是兩扇地獄的門戶,他說:「家,是啊,每個人都想家。如果能回家,叫我付出一切都可以……」
說到這,他又怨毒地笑起來了。
「你知道這趟的終點是哪裡,對嗎?」
約翰大著膽子回答:「沒錯,大人,我知道,我們都知道,是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