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佩嚇了一跳:「快些打消你的念頭!他位高權重,是絕非一般人能夠打倒的龐然大物。而那時的我也太過天真,太容易輕信他人……」
他見黑鴉不言不語,就知道這個忠心耿耿的人還沒有放棄這個想法,於是急忙轉移話題:「更何況,你就算見到他,又能把他怎麼樣呢?省下來的功夫,還不如來料理今天送到的鮮牡蠣……」
「我想,我應該會毀掉他的身份,「黑鴉不理會他勉強打的言語,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的雙手,那灼燒的疤痕坑坑窪窪,連指紋和掌紋都光禿禿的,「毀掉他的容貌,再奪走他引以為豪的一切。他的下場,也只配和出逃的奴隸一個樣。」
阿加佩的心頭冷意颼颼,黑鴉輕柔的語氣未能給他帶去一絲一毫的慰藉。男人看了他一眼,忽然溫和地笑了:「但您不想這樣做,不是嗎?我聽您的。晚餐的牡蠣已經配好了檸檬汁,海港也送來了上好的細鹽,不如試試看?」
第17章
阿加佩沒有再說話。
他望著黑鴉起身去廚房忙碌的背影,心中的糾結和矛盾無時無刻不在在累積,絲毫不曾削減。
原因無他,就是黑鴉那越來越熾熱,越來越露骨,也越來越難以掩飾的感情。
他確實不怕黑鴉毀容後叫人難以直視的樣貌,不怕他滿身的傷痕,走起路來稍微有些跛腳的姿態,而且也承認他身上那些出類拔萃的優點——這是實話,黑鴉又聰明又有手段,如果不是容貌成為他路上最大的絆腳石,他應該是個絕頂成功的人才對。
可是,這並不代表他願意接受一段的感情。
他人相愛、結婚、產子,一生僅此一次的旅行,途中遍布圓滿或者缺憾。唯有他,剛剛懵懂地踏出第一步,就遇上了天底下最甜美夢幻的開端,也墜進了天底下最慘烈痛苦的結局。
傑拉德……他是裝飾著寶石金鞘的彎刀,刀鋒染盡鮮血,自己卻昏頭轉向,只顧為刀鞘炫目的光彩所沉迷讚嘆。直到這把刀整個劈開了他的身體,劈碎了他的血肉與骨頭,劈斷了他所有接受愛意的本能和勇氣,他才明白後悔是什麼滋味——只是後悔也已經太遲了。
一千多個夜晚,數不清有多少次,他在尖叫和哭喊中驚醒,幻痛充斥全身,活像被人毫不留情地折斷過。黑鴉願意不求任何回報地祈求他的愛,這很好,很暖和,但他早就失去了回應的資格,現在沒有,以後更不會有。
可能是睡前思緒混雜的緣故,當天夜裡,時隔許久,阿加佩再次夢到了過去的事。正當他冷汗涔涔,睡夢中竭力掙扎的時候,一個聲音搖醒了他,小心翼翼,關切而溫暖。
「大人,醒醒!」
阿加佩喘著粗氣,朦朧中,看到黑鴉蹲在床邊,緊緊盯著自己。
「你……你怎麼來了?」
黑鴉拿著濕毛巾,輕輕放在阿加佩的前額。
「我睡不著,又聽見樓上有動靜。」黑鴉解釋道,「大人也做噩夢了嗎?」
毛巾溫熱,貼在遍布冷汗的皮膚上,讓人沒來由得愜意。阿加佩鬆了口氣,低聲說:「是啊。你也是?」
黑鴉點點頭,像只過於忠誠的大狗,蹲坐在床邊。
「算了,老毛病了……」阿加佩疲憊地說,「你呢,最近有沒有好一點?」
黑鴉微微笑了下,兩個人就像同病相憐的病友,當真交流起了病情:「好多了,大人。人只要動起來,不叫心裡有那麼多事藏著,一直累到沒空想過去的事,就總能好起來的。」
「而且,」他補充說,「您對我說過的方法,確實很有效果。我想,世上終究是沒有任何一種情況,可以叫我失去全部的力量的。就算我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時間,我也會學著適應不幸帶來的病痛,不會向生活屈服。」
阿加佩也笑了,他把臉埋在毛巾里,因此沒有看到對方向他傾注而來的貪婪目光。
「行啦,行啦,」他親切地譏笑道,「我明白了,您是生活中的參孫,厄運里的赫拉克勒斯。凡是怯懦優柔的人,都要向您學習,以免跌進自怨自艾的深淵,對不對?」
「正是如此,」黑鴉嚴肅地頷,「為了世人的開蒙,使大家都成為有勇氣的人,他們最好這樣做。」
說完這話,兩個人便不約而同地輕聲笑起來。夜談的氛圍懵懂動人,像深夜裡的昏黃燭火,恬靜地逸出些光與熱。
這樣不是很好嗎?睡意上涌,阿加佩模糊地想,就這樣相互依靠,讓心與心做出交流,不談情,不說愛,這樣不好嗎?
他實在不願為了不切實際的愛情,從此放棄這樣一個可靠的朋友。要知道,他們能夠理解彼此的靈魂,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同類,知己,這在世上多麼難得!
他說話的音量慢慢減小,阿加佩的眼皮越來越沉,他睡著了。
凝視他的面龐,黑鴉溫柔地拉上毛毯,蓋好他的身體。
「晚安,大人。」
·
數天後的日落時分,赫蒂在房間照顧莉莉,黑鴉則走進阿加佩的房間,準備向他敘述匯報這一天的工作。
他們的丁香存活了三株,已經開始長成鬱鬱蔥蔥的小樹,除了在花圃,這就是他一天最快樂,同時也是最難耐的時光了。
但是房裡燈火通明,卻沒有人。
男人皺起眉頭,看見通往小臥房的門緊閉,他剛要伸手去敲,它就一下打開了。阿加佩穿著浴衣,很明顯是剛洗完澡的樣子,發梢還在濕漉漉地往下滴水,馥郁的氣息如海潮,瞬間將黑鴉淹沒在一片意亂情迷的香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