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宝钗说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二者不易兼得,偏偏宝玉都有了,她送宝玉个“富贵闲人”的外号。宝姐姐平常的日子也都给自己定个小目标,白天跟贾府里的人应酬,晚上做针线要做到三更。她这样上进的人很难真正体会宝玉这个闲人的生活。
元妃省亲之后,还没出正月,宝玉不用读书,女孩子们也不用做针线,袭人家里把袭人接回家吃年茶,宝玉跟丫环们玩得没兴头,正好东府贾珍派人叫他去看戏,他就开启了一个闲人没事找事的模式。
宁府里办什么事都竭尽奢华,唱个戏“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繁华热闹到不堪的地步,宝玉看不下去,他钟意的是《西厢记》、《牡丹亭》之类赏心悦兴唯美的艺术,于是到处逛。忽然想到书房里有一个美人图,这时候大家都忙着看戏,美人肯定寂寞,他该去“望慰”一回。这个怪诞的想法跟黛玉葬花同出一辙,正是被世人诟病的疯癫症状。
刚到书房窗外,宝玉就听到里面有声音,先想到的是美人活了,乍着胆子弄破窗纸,原来是他的小厮茗烟跟一个女孩子正做“警幻仙姑所训之事”。作为主子,他如果想追究就现场抓住,或打或骂;不想追究就装作没看见走开,或者叫出茗烟了事。宝玉的操作非常搞笑。
他先大喊一声“了不得!”然后踹进门去,把两个人吓得抖衣而颤。茗烟见是宝玉,连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动人处,羞得面红耳赤,低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跳出来捉住,然后给人家出主意让快跑,让人看不懂他的神操作。更可笑的是,丫环跑了,他又追出去在后面喊:“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急得本来吓破胆的茗烟跟在他后面喊:“祖宗,这分明就是告诉人了!”这活宝出手就奔着找打。
剩下宝玉跟茗烟,他开始八卦,跟茗烟打听那女孩的年纪姓名已经跌破了主子的身份了,又利用茗烟有错在先的恐惧心理敲诈,提议两个人一起去袭人家逛逛。茗烟这时候只怕宝玉不肯敲诈他,宝玉一说,他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哪里是忘了,他根本想不到。宝玉在房里跟丫环们玩得没兴致,也是因为袭人不在家的缘故,这时候提出来,并不是突奇想,而是早就在心里惦记去看看。正好拿住了茗烟的短处,不怕他不同意。
宝玉和茗烟的关系不像主子奴才,更像朋友。他在书房受点委屈,茗烟就跑进去大闹一场替他出气;他闲极无聊,茗烟又替他到处搜罗《西厢记》之类的书解闷;金钏生日他跑出去祭奠,茗烟又有板有眼地代他祝告。
两个人到了袭人家,袭人的母亲哥哥自然如同见了活龙一般,惊异之后热情款待。此处袭人的表现非常耐人寻味。
初见宝玉两个,听宝玉说就是闷了来看看她,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这责备里颇有喜悦。随后听说跟来的人只有茗烟,立即惊慌道:“这还了得!”这是典型的袭人的腔调。她严守规矩,即使宝玉私自跑出来即便是为了看她也不会支持他“胡闹”,她怕路上车马纷纷遇到危险,更怕“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不能说宝玉,于是吓唬茗烟“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当然不说他被宝玉抓到威胁,一股脑都推到宝玉身上去,故意说要不咱们回去吧,反击袭人的不近人情。
袭人当然不会让他们回去。带着宝玉进了房间,在她的家人面前,她毫不掩饰跟宝玉的亲密关系,给宝玉用她的坐褥、手炉、茶杯,问也不问宝玉就动手摘他的通灵宝玉给姐妹们看,说“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语气里满是自豪。
大约有点得意过头,她竟然以为宝玉穿的新衣服是特为了来她家换的,还当着众人问出来。听宝玉说是珍大哥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了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吧,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她重又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
虽然有这么个尴尬的小插曲,袭人还是非常到位地把她和宝玉的亲密关系对家人亲友广而告之,打消了她母亲哥哥要赎她的念头。那本来是她作为一个女儿家无法启齿的,而且,即使说了她的家人也未必信。宝玉闲极无聊的一通闲逛,给袭人家里添了意外之喜,也帮了袭人一个大忙。
但袭人到底是宝姐姐一类的人物,擅长话到嘴边留三分。她回到贾府,用家人要赎她做借口,吓得宝玉胡乱应承了很多做不到的事,向读者展示了样貌平常的袭人能“忝居高位”的非凡手段,也进一步看清了她的工于心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