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浪子根本就沒睡著,嫌藥難喝,又和左儉賭氣,一動也不動的裝死。戲璕看著就想笑。
荀彧正在用汗巾替郭嘉擦臉,動作很輕柔,神色專注。
戲璕臉上的微笑一凝,突然就酸了。
竹木小几上擺著一盤蟹黃酥,一盤紅豆小米糕,兩碟蜜餞,一壺紅棗薑片茶。應該是給荀彧的,不過顯然一口都沒動過。
戲璕在銅盆中洗淨雙手,緩緩吃下一塊紅豆小米糕,用甜味壓下心中的少許酸澀。上前接替荀彧。
其實早在郭嘉冠禮的前兩日,看見荀彧怔怔地望著郭嘉題字的扇面,戲璕就知道他隱藏的秘密了。
畢竟荀彧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話,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戲璕都格外留心。
不過,對於郭嘉,他根本就討厭不起來,甚至連嫉妒的情緒都很少,因為從一開始,他被荀彧救起的那天,就是荀彧和郭嘉在輪流照顧他。
第47章
當時,正是暮春三月,上巳佳節,由郡太守親自舉行祓禊儀式。(一種在水邊祭祀,祝禱祓除不祥的習俗。)
這一天,無論男女老少,皆鮮衣美服,去郊外踏青遊春。青年男女可以在東面向陽的水邊自由相會。
潁川這種衣冠士族扎堆的地方,祓禊儀式格外熱鬧,數千乘車馬沿河排列,一輛比一輛更奢華,士女在水邊采蘭采芷,踏歌起舞。士子則聚集在不遠處宴飲,玩時下最流行的曲水流觴遊戲,飲酒賦詩,雅盎然。
遙遙望去,一派綺麗繁華景象。
這樣美好的日子,戲璕卻獨自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昨夜死裡逃生,受了四道劍傷,其中一道刺入肺部,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種折磨。求生的本能讓他裹住傷口,掙扎著撐到潁水附近,今天是上巳日,這條路會有很多人經過,或許他能得救。
然而一連過去幾十輛車,沒有一人肯為他停留片刻,當然不是那些人沒有看見他,而是他身上的血污有些嚇人,大多數人都怕惹禍,選擇視而不見。
終於,有一輛牛車緩緩停下,一個青衣小廝遵照主人的命令,快步走向他,遲疑著伸出手,探了探他的傷勢。
不知看到了什麼,青衣小廝的臉上陡然變色,一溜煙兒跑回牛車邊上,躬身道:「公子,那人傷得極重,胸前一個窟窿,活不成的,隨時都要斷氣。」
車中響起一道略帶惋惜的聲音:「哦,那走吧,晦氣。」
牛車漸漸遠去,留下兩行轍跡,和一縷四散的煙塵。戲璕笑了,他其實看不到那傷口有多深,或者說不敢細看,那個猙獰的口子,連他自己看著也頭皮發麻,沒有勇氣再看第二眼,也沒力氣伸著脖子看。
活不成嗎?戲璕閉上眼睛,周身一陣陣發冷,神志漸漸有些模糊。
渾渾噩噩之中,他身子忽然一輕,有人把他抱起來了,是一個很溫暖的懷抱,散發著剛用蘭湯沐浴過的幽香。他非常想看看這個人是什麼樣子,但眼皮沉沉的,根本睜不開。
之後的一段時間,他一直都在昏睡,有時無知無覺,有時能感覺到有人在替他換藥。是一個有點奇特的人,忽而嫻靜沉穩,忽而活潑搞怪,等他漸漸恢復意識,才發現那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荀彧出重金請來名醫,郭嘉用一種很特殊的方法蒸煮提純出烈酒,潑灑在他養傷的屋子裡。還提議把羊腸製作成細線,讓名醫將他肺部的傷口一層層的縫合上。
戲璕醒來的那天,先是隱隱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前額上掃來掃去,微濕微涼,還扎得皮膚有點癢,然後,吸氣時強烈的疼痛讓他猛然清醒。
一睜眼,先看見的是一個眼眸特別清澈有神的少年,正訕訕地從他的額頭上收回筆,沒錯,是蘸滿了不知名紅色液體的狼毫筆。
荀彧的侍女杜衡神色古怪,取出一隻手帕,要替他擦拭額頭,他問:「有鑒(鏡子)嗎?讓我看看。」好久沒說話,聲音嘶啞,把他自己都嚇一跳。那少年卻毫無異色。
杜衡取來一面十分精美的鎏金四靈鑒,透過打磨光滑的銅鏡,戲璕看到自己的前額上畫著一個奇怪的硃砂圖案,像是一道符咒。
「左先生說你再不醒,恐怕就要長眠於地下,這是我從《周書》上看到的靈符,可以安魂定魄,好像真的有用啊,哈哈哈……」清靈俊秀的少年郎笑著把筆放在硯台上,扶戲璕半坐起來,「你昏睡了三天,先喝點粥,潤潤腸胃。」
郭嘉小心翼翼,沒有牽動戲璕的傷口。餵他喝粥的時候,還先將手貼在碗邊,試了試溫度。
在這個安逸的午後,戲璕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被細心對待。
前塵往事不堪回,如果說之前的那些流年,是戲璕此生都不願意再回想的噩夢,遇見荀彧和郭嘉之後,他獲得,擁有一個全的開始,這兩個人,對他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人。
他喜歡和郭嘉一起打發閒散的時光,對奕、泛舟、聊天、煮酒,隨意又自在,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郭嘉見多識廣,不會因為一些驚世駭俗的言論、與眾不同的舉動,就覺得他是個怪人。
他偶爾會在某個深夜,突然被噩夢驚醒,深切懷念荀彧那個溫暖馨香的懷抱。時間隔得太久,都快記不清是什麼感覺了,不過,對著優雅端方的荀文若,讓他怎麼說出:希望再被抱一下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