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琪记得玄烨曾亲口说,怕松懈了朝政江山就会坐不稳,可现在他这何止是松懈,几乎就要不管了,他的那些忧虑呢?这是真的要保重身体,还是另有打算?而她又该如何自处?难道就这样无所顾忌地陪着他下棋说玩笑话,晃晃悠悠把岁月消磨了?
想归想,最终还是坐下陪他下棋,但心思不经意地就会表露在棋子上。棋局过半时,玄烨说:“别心事重重,专心下棋。朕就想歇一阵子,天下乱不了,朝纲也乱不了,朕可是辛苦了四十年稳固下的江山,就是败,也足够他们几辈子去折腾了。”
岚琪见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便道:“可您也不能天天在永和宫待着。”
话一出口,玄烨就用方才那一副神情看她,就差开口央求留下他可好。岚琪无可奈何,重重摆下一颗棋子说:“不许给我添乱。”
玄烨伸手在她脸上摸一把,说道:“口是心非,难道你不愿朕天天和你在一起?”
岚琪矫情地说:“谁晓得是不是人家想天天和臣妾在一起?”
这样一说笑,岚琪释怀了几分。虽然皇帝又跑回永和宫“养病”是很奇怪的事,但帝王龙体是国之根本,眼下四海升平,虽然小麻烦不断,但是以往三藩噶尔丹等动摇国本的大事一点儿没有,皇帝看似把权力交付给了太子,太子也没真扛起多大的担子,更何况有一班优秀的文武大臣辅佐开路,皇帝优哉游哉的这些日子里,朝野上下都很太平。
待到寿宴临近,八方来朝,四方来贺,京城里多了好多奇装异服的外邦人,皇帝偶尔才接见一两个重要的使臣,大部分都是太子和诸位皇子在应付。
各贝勒府少不得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永和宫里,四五个小太监搬来一面硕大的画框,说是皇上送来给德妃娘娘的洋画。岚琪那会儿正得闲,坐在屋檐下给敦恪梳头,便领着小姑娘一道来开眼界。
小太监们麻利地将包裹着洋画的纸扯开,露出色彩斑斓的一角,果然很新鲜。可等两个小太监呼啦一下撕开所有的纸,只见赤身裸体的丰满女人半躺在画里,引来周遭一阵惊叫声,岚琪慌忙捂住了敦恪的眼睛,喝令底下的人:“混账东西,赶紧遮起来。”
可小公主却被逗得咯咯大笑,拉着岚琪蹦蹦跳跳地说:“德妃娘娘,那个人没穿衣裳,我去叫宸儿姐姐来看。”
岚琪又好气又好笑,捧着她的小脸蛋叮嘱:“不可以到处乱嚷嚷,你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哪能把那些没羞没臊的话挂在嘴边?敦恪最乖了是不是?”
这样哄了半天,才和小姑娘拉钩,保证不去外头乱说。岚琪就等玄烨回来,质问他什么意思。而皇帝在乾清宫应付了外臣后,兴冲冲就跑回来,进门就找那幅画,问岚琪:“东西你搁哪儿去了?”
环春在一旁哭笑不得地说:“万岁爷,您送来那么一幅赤身裸体女人的画,奴才们吓得魂儿都没了,娘娘还怎么好意思搁在眼前?”
玄烨觉得不可思议,再看岚琪板着脸,忙把梁公公喊来,问他怎么回事。果然是乾清宫那边送错了,皇帝明明是让他们送一幅风景画来给岚琪欣赏的。西洋油画经过几位洋大臣带来中华虽然早就不新鲜了,但难得那边名家之作,这次送来给大清太后贺寿,他挑了一幅想给岚琪,结果却是出了洋相。
皇帝骂了梁公公和几个糊涂的小太监,让他们再去把画取来,便坐在岚琪身旁说:“都是那些奴才的错,难道你要怨朕?”
岚琪的脸颊红扑扑的,在他身上轻轻一捶:“臣妾看见也罢了,姑娘还小呢。我兴冲冲地领着敦恪一道看热闹,要是没吓着那丫头就是臣妾的福气了。”
玄烨笑问:“敦恪吓着了?”
岚琪无奈地笑道:“没吓着,还兴奋地要去找小宸儿来看,您生的闺女可真了不起,臣妾这会儿心还乱跳呢。”
玄烨腻歪着,说要揉一揉,问道:“那幅画呢?”
岚琪见他一脸暧昧,含笑嗔怪:“还留着做什么?留着叫人家做坏事吗?”
玄烨摸着她的手啧啧不已,感慨着:“西洋女人真是丰满极了,朕在乾清宫看过一眼。”他说这话就拿眼神在岚琪身上乱瞟,气得岚琪骂他:“青天白日,皇上可真是了不得了。”
正说着话,外头通报内务府送来器皿,请德妃娘娘检查,是寿宴上要摆在外臣席前的用具。岚琪在镜子前整理了衣装,完全不理会玄烨,自顾就往外走。皇帝反而眼巴巴地跟着她出来,还被岚琪说:“内务府的人都是小心眼儿,皇上看看就好,别回头您多说一句话,他们将来给臣妾穿小鞋。”
玄烨低声呵斥:“反了他们的。”
岚琪却笑道:“皇上对付大臣们,难道都是用吓唬的?臣妾可不委屈,他们再怎么着都是翻不了天的奴才,要紧的是有人办差就好。”
而内务府的人现皇帝也在永和宫,个个都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上一回惹怒了荣妃、德妃的事的确没有被追问什么罪过,但这是他们被两位娘娘抓住的把柄,如今再如何尽心,也怕娘娘们秋后算账。今天见皇帝在此,都明白德妃娘娘但凡说个不字,他们就完蛋了。
幸好这一批东西很令人满意,岚琪还夸他们的采买如今算盘打得更精了,打人带着东西下去了。玄烨好奇地问:“你们这样事必躬亲,连器皿都要一件件查,再多十双手也忙不过来。朕若如你们一般治理朝政,还不得累死了?”
岚琪洗了手,在环春捧来的匣子里挑了些槐花膏擦在手上,没有违背承诺提起上回他们弄虚作假的事,只是说道:“家国之大,皇上这样做当然不行,可紫禁城再大总有地界,宫里的人头再多也数得过来,臣妾和荣姐姐早就习惯了。”
玄烨手里把玩着玛瑙扳指,很佩服地说:“你们这些柴米油盐里,果然有很多大学问,明日朕再跟着你看看热闹。这些年,还真没仔细看过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可前一刻还坐着好好说话,这一刻环春刚走开,玄烨就凑过来闻岚琪手里的槐花香,轻声说:“夜里我们赏那幅画可好?”
岚琪心里热乎乎的,把他往后一推,就走开了。
正好乾清宫急匆匆来人,说科尔沁的亲王刚刚到京城,太子派人问万岁爷见不见,玄烨便正经脸色要离开,众人围着他将衣衫穿戴整齐。玄烨说:“科尔沁的人来,夜里朕带他们到宁寿宫觐见太后,要晚些回来,你自己用膳吧。”
岚琪无奈:“怎么还是要来?”
玄烨点头笑道:“他们都知道朕在你这里养病呢,何况咱们还要赏……”可惜话没说完,就被岚琪推出去了。
宁寿宫里,皇帝从永和宫过来,自然比太子早些到,正与太后说着玩笑话。太后早已望眼欲穿,虽然几十年来难得见几回,家乡来的故人忘了容貌,新人从没见过,可家乡就是家乡,来人就是亲人,这次寿宴最让她欣慰的,是皇帝为她从草原接了人来。
而太子前来接应时,赫然现大皇姐纯禧公主竟然随夫家一道来京贺寿。太子妃草拟名册时并没有将她列入。其他几位远嫁的公主也因各种缘故未能归来。乍然见到已在三十之龄的皇姐,想起昔日光景,姐弟俩不免唏嘘日月如梭。而太子从小跟着皇帝出入乾清宫、毓庆宫,与姐妹们的往来也不如其他兄弟,纯禧公主对太子更多的是恭敬,还是之后见了皇阿玛见了皇祖母,才热络些。
永和宫里,岚琪听闻纯禧公主来了,催着环春去钟粹宫报喜,让端嫔去慈宁宫瞧瞧。自己忙着换衣裳时,听见环春说:“咱们大公主都三十岁了呢,奴婢满脑子想起来的,还是公主小时候的模样。”
“是啊,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能不老吗?”岚琪凑近看镜子里的自己,怕眼角的细纹没遮盖好,又怕鬓间露出白。这几天,玄烨总是闹她,要在她的头里找出白,可翻了几天也没看到,那个人盼着与她白头到老,可岚琪却不愿岁月流逝得太快。
公主归来的惊喜让端嫔满心安慰,她比谁赶到宁寿宫都早,但太后与纯禧说着话,容不得她们母女太亲近。还是皇帝体贴,那日晚膳后就说公主在京的宅子许久没人住,就留在宫里直到寿宴后回科尔沁,端嫔便得以带着女儿回到钟粹宫,母女俩好好说话。
因公主回来一趟不容易,岚琪几人在宁寿宫见过就罢了,没有跟来这儿妨碍她们母女相聚。倒是荣妃自小就看着纯禧长大,等同母亲一般,才与布贵人等一道在眼前说话。钟粹宫里喜气洋洋,荣妃和布贵人自然也盼着她们的女儿几时能回京就好了。
夜渐深,客人散去,端嫔要与女儿同榻而眠。女儿伺候她洗漱时,终于没有别人在了,端嫔便道:“寿宴还有些天,这几日我向皇上请示后,你离宫去一趟恭亲王府吧,你阿玛身体不大好,时好时坏,总不是个法子。你亲娘没了时你不能回来看一眼,别再留下什么遗憾了。”
纯禧如今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反而更能体会这其中的感情。对于她自己来说,养母、生母真的不再那么重要,而养母对自己的恩情,才值得她一辈子报答。但既然母亲这样说,只要皇帝不反对,她就应该去看一看亲生父亲。
而说起这些年宫里的事,纯禧感慨:“太子变好些了,今日乍一眼见到,他认得出儿臣,儿臣却没把他认出来,倒是那一身衣裳叫我知道那是太子,真想见见其他兄弟姐妹。”
端嫔只叹:“太子也不容易。”
纯禧则道:“我听说了,阿哥们都不容易,这就都当差了。”而她幼年与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往来亲密,不免笑道:“明儿都要见见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