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荣妃到了,德妃产育的事也已通报六宫,永和宫里还没来得及刨喜坑,太后下旨让皇贵妃主持,她们便忙碌这些事,而里头时不时传出些消息,德妃似乎并不大顺利。皇贵妃担心皇帝怪她惹得德妃突然分娩,不免有些心虚,便时不时抱怨:“她这都生到第四个了,怎么还那么难?”又问荣妃怎么样,荣妃苦笑着说她都不记得了。
而在六宫妃嫔,以及朝廷大臣看来,德妃这一胎生男生女极为重要,若是再得一子且能顺利存活,膝下三子扶持,德妃的前途不可限量。如今贵妃一位尚有空缺,便是将来皇贵妃一位,也不见得够不着,只要皇帝愿意,制度规矩又算什么?且皇贵妃也大有可能来日晋封皇后,皇贵妃膝下养子又是德妃所出,这两人若联手,一个出身贵重,一个盛宠不衰,后宫再难有旁人一席之地,佟家在朝廷的势力也会日益膨胀。
可是皇帝、岚琪和太皇太后几人知道,她不论生男生女,都不会留在身边。孩子出生后就会被送去宁寿宫,原先太皇太后和皇帝还心疼她,问要不要多留一些日子,竟是她自己狠心说:“留下就再难放手了,即便当初是自己要送走四阿哥,可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臣妾一辈子也忘不了。”
是日傍晚,天色将黑时,永和宫里终于听见婴儿啼哭,皇贵妃在偏殿等得已经很不耐烦,嘹亮的哭声终于把她震醒。而此刻皇帝刚好摆脱了朝务赶过来,才踏进门就听见哭声,李公公也兴奋地说:“这哭声真清脆,不知是公主还是阿哥。”
但见绿珠从里头欢喜地跑出来,本欲奔向皇贵妃的所在,乍见皇帝在门前,赶紧掉头奔过来,喜气洋洋地说:“恭喜皇上,娘娘生了小公主,太医说母女平安呢。”
玄烨露出喜色,嘴里嘀咕着:“她平安就好。”才催促绿珠,“快把小公主抱来给朕瞧瞧。”
皇贵妃和荣妃得知圣驾到了,也赶紧出来,前者担心皇帝问责她今天这件事,幸好小公主顺利降生把这茬冲淡了,皇帝不知是不在乎还是没想起来,只高兴地对她们说:“朕又有公主了。”
众人进门,荣妃进产房去看看岚琪,皇帝和皇贵妃在外殿等乳母抱来小公主。皇贵妃啧啧:“这孩子生得真好,才出生的孩子,怎么会这么白白净净的?咱们女儿出生时,四阿哥还说妹妹长得丑呢。”
玄烨不免心疼她失去女儿,温和地说:“公主也是你的孩子。”
皇贵妃一愣,皇帝这句话是皇后才能有的尊荣吧,母仪天下的皇后,是宫中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表哥这样说,是真心的,还是纯粹安抚她?
“你抱抱,朕手重怕弄伤她。”皇帝把襁褓递给皇贵妃,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轻盈玲珑的小姑娘,甫出生就白白净净粉雕玉琢,仿佛天生就是皇家公主的贵气,她竟禁不住热泪盈眶,对玄烨说:“今天胤禛又和六阿哥玩在一起了,皇上放心吧。”
玄烨含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不用抱着孩子,他才能轻松仔细地看闺女,欢喜地说:“这孩子,长得像朕吧?”
皇贵妃才笑:“皇上看着好的就像您,小公主明明像她额娘。”
此刻荣妃出来,面上很是担忧,回禀道:“皇上,德妃妹妹身子很虚弱,没和臣妾说几句话就昏睡过去了,太医说是早产了几天,虽然孩子长好了,但胎位不正妹妹她没少吃苦头,这一两个月且要养身体。”
玄烨心中了然,便道:“既然如此,小公主留在永和宫恐怕她们照顾不过来,德妃和胤祚身边都不能缺人手,再往永和宫添人就坏规矩了。”
皇贵妃怔怔地看着皇帝,但听皇帝说要把小公主送去宁寿宫,更召来乳母嬷嬷一干人,吩咐叮嘱后,就让她们直接把孩子带走。皇贵妃回过神时才感觉怀里空荡荡的,忍不住说皇帝:“皇上,您不怕德妃伤心吗?”
玄烨却道:“她会明白的。”
小公主送去宁寿宫的事很快传遍六宫。翊坤宫里宜妃正吃醋皇帝跑去看德妃生产,她自己生九阿哥时皇帝都没来看一眼,可还没喝下半碗醋,就听说公主被抱走了,而且去的也是宁寿宫。
“这是怎么回事?去年那个孩子那么孱弱,德妃那么虚弱都没说要送走,怎么今年好端端的把孩子送走了?”宜妃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揣摩不透皇帝的心意,拉着桃红絮絮叨叨地说着,甚至还指责太后贪心,“你说会不会是她养孩子养出瘾来了,有了个孙子,再想来个孙女凑一个好?”
桃红哪里有什么主意,只管听主子絮叨,还忙着准备贺礼,一面提醒她:“您过两天就出月子了,主子要不要亲自去登门道贺?”
“上个月她倒是亲自来的,可现在公主被送走了,我去道贺她若不领情,反怨恨我挖苦她可怎么好?”宜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吩咐桃红,“你且看看其他人怎么做,看看惠妃怎么做。”
而宫中不解此事的,不止宜妃一人,任谁看来都觉得古怪。皇帝一句永和宫里的人照顾不过来,就把公主送走了,若说是不顾念德妃的感受并不见得,可若是与德妃早就商量过的,送个女娃娃去宁寿宫,能算计什么?
温贵妃这边看着冬云准备贺礼,她也快生了,肚子越来越大,人生第一次真正经历产育,越往后越惶恐,这会儿听说德妃因为产后虚弱公主被送去太后那儿,她便反复问冬云:“我若身子弱,皇上是不是也会把我的孩子送走?”
冬云安抚她几句,渐渐地温贵妃又开始嘀咕:“我生的那天,皇上会来吗?皇贵妃生时他在木兰围场,宜妃生时他跑去永和宫了,只有今天他急急忙忙去看德妃母女,那我呢?”
正好觉禅氏带着香荷过来,她们准备好了礼物,预备随温贵妃的一并送过去,进门听见这句话,冬云找到救星似的求觉禅氏:“贵人快劝劝娘娘吧。”
觉禅氏心里无奈,面上则安抚她:“皇上一定会来看您的,您可是第一回生孩子。”
温贵妃眼中放光,至少到目前为止,觉禅氏应许她的话,还没有不兑现的,她甚至觉得觉禅氏的预言有几分神力,听她这样说,才算是安心了。
宫里欢喜了一夜,翌日永和宫更是十分热闹,但太后下旨说德妃虚弱,让妃嫔们不必登门去打扰她休息。众人只是差遣宫女来送礼,端嫔和布贵人过来帮忙,岚琪只静静地养在屋子里,外头有姐妹们替她照应。
这会儿布贵人热了药送进来,见岚琪呆呆地靠坐在窗下,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身上,却不见半点温暖气息,岚琪神情气质里透出的几分凄凉,竟生生把秋日暖阳压制住。
“怎么了?”布贵人很担心,端着药坐在一旁问,“想女儿了吗?”
岚琪淡淡一笑,反问她吃什么药,布贵人说是助益恶露排出,她顺从地喝下,布贵人搁下药碗拿帕子给她擦拭,又问了一声:“是不是想小公主了?”
岚琪点了点头,眼角隐隐有泪光,轻声道:“没来由地觉得很无奈,有时候会想,我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今天醒来时,身上空荡荡的,脑袋里也空荡荡的。”
布贵人拿来一碟果脯,挑了一块碎桃肉递给岚琪,她看了看摇头别过脸,轻声说:“嘴里苦涩些,心里才不苦。”
“我虽心疼你,可也知道,你若言苦,这永和宫外头多少人要不服气,多少人的日子要过不下去了。”布贵人叹息道,“月初安贵人病了一场,太医院里不少势利眼,推脱说忙着几位娘娘待产,都不尽心去瞧瞧。好好一个人病得可怜,是她身边的宫女没法子了,才来求戴妹妹,你知道她是个心善的人,还能不计前嫌地求端嫔想法子,这才有太医去诊脉开药,戴妹妹去看她一回,回来直叹气,说此一时彼一时。”
岚琪苦笑:“姐姐再瞧瞧我这里,稍稍咳嗽两声,太医院就听见了,一个个盯着捧着,生怕有半点闪失。是啊,我若说日子苦,宫里多少人要活不下去?可是姐姐,我今天心里,真是不好受。”
布贵人见她眼中含泪,心疼地说:“我不是不让你说,你心里不痛快,说出来就好些了。”
“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堵得慌,我什么都比别人好,皇上待我好,太皇太后待我好,我有儿有女,我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我就是……”岚琪说着哽咽难语,伏在布贵人怀里好一阵抽搐。布贵人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想要她顺顺气,可自己也无奈地说:“旁人眼里你那么完美无瑕,又有谁知道你背后的辛苦。只看着你荣光万丈,有时候耀眼得连我都无法接近,岚琪啊,这是不是就叫高处不胜寒?”
岚琪脸上挂着泪珠,仰脸?
??着布贵人,布贵人温和地说:“我记得宜妃那会儿坐在宁寿宫门前哭,说她想见见五阿哥,隔天一早又去跪求,闹得太皇太后都动怒,可你敢吗?你敢做这样耍赖的事吗?对皇上也好,对太皇太后也好,你能豁得出去吗?我时常想,不只是我们看着你完美,皇上和太皇太后眼里的你,也许一样是完美的。你自己一定知道,在皇上面前要乖巧、温柔、贤惠,不能做任何给皇上添麻烦的事,可你没有三头六臂哪能真正面面俱到?所以你只能忍耐,即便遇到自己不情愿的事,为了所谓的大局着想,就甘愿自己受委屈。从前你是真真正正地温柔贤惠,现在渐渐地,也开始刻意表现得温柔贤惠了,是不是?”
“是吗?”岚琪怔然,呢喃着布贵人的话,似乎是解开了心中的郁闷所在。至少这次把女儿送去宁寿宫的事,她心里是十万个不情愿,可她还是答应了太皇太后答应了玄烨,还大度懂事地说,生下来就把孩子送走,却没有一句话是真心实意的。
再想想,即便当时因为她冲动把话说出口,让太后高兴一场,说起来是怕太后不高兴,才把这件事定下的,可事实上,她还可以为自己争取。但太皇太后一句话,玄烨一句话,她就又不由自主地做起那个温柔贤惠的乌岚琪,硬生生把本来的心意给扼杀了,如今再后悔难过,又有什么用?
“我们虽然还年轻,可终究不是从前的小姑娘了。”布贵人笑着,伸手擦掉岚琪的眼泪,“有时候人难免要做些违心的事,就说这宫里女人们送往迎来的,咱们又有几次不是端着客气的?再者宫里的日子若想过得风生水起,哪有那么容易。你就看皇贵妃娘娘,你都不记得了吧,早年你还是个常在就得宠那会儿,她嫉妒得疯了似的,明着折腾你不算,暗地里还拿端静来威胁我要我害你。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皇贵妃,根本就是两个人了。你想想,眼瞧着太皇太后将她束束尾,她再那样折腾要怎么活?当然要变通一些,同样对我们来说,偶尔变通一些事,也很正常呀。”
岚琪的心静下来,破涕而笑道:“姐姐现在可比从前强多了,能说这么多开解我的话。”
布贵人却笑:“钟粹宫挺热闹的,端嫔娘娘人缘好,时常有人来串门子,女人们聚在一起说说闲话,我这里大多还是跟着她们学来的。”
岚琪的情绪似乎好些了,布贵人让宫女端水来给她洗脸,收拾妥当后又递过来蜜饯,她这会儿才算吃了些,布贵人笑她:“月子里可不敢哭,要坏了眼睛的。”
“不哭了,好好的日子过着,我哭什么?”岚琪长长地舒口气,又说道,“我知道,是我太在乎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感受,而对于眼前我所得到的一切总是心怀感恩,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不知不觉就想做得更好,不给他们添任何麻烦。与其说违心做什么,不如说是我习惯了这样去面对,总觉得我是不该也不能违背他们的。”
“但心里总会有不情愿的事,我猜想……”布贵人轻声问,“把公主送去宁寿宫,不管是不是你的主意,你事先就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