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春出去端碗汤的工夫,永和宫便陷入了混乱。小太监们奔走去喊太医,李公公硬着头皮去慈宁宫禀告,屋子外头的人只知道德嫔娘娘晕过去了。
太医一拨一拨地来,皇帝一直在正殿里来回踱步,时不时瞧见有太医到面前复命,个个儿都胆战心惊的模样。
之后苏麻喇嬷嬷先到,可进门小半个时辰就走了,大概是要去向太皇太后复命。而永和宫上上下下的人,连带环春绿珠几个,都被勒令不得离开,一直没有消息传出来,都不知德嫔究竟是病倒了,还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等岚琪醒转,天已经黑了,睁开眼就瞧见玄烨坐在对面,他正心无旁骛地看着折子。岚琪只觉得自己是睡了一觉,但睡得太沉身子倦怠,脑袋也阵阵紧,冷静下来想起“睡着”前的事,禁不住惊慌心跳,她好像不是睡着了。
是病倒了,还是被人下了药?
身子稍稍挪动就出动静,玄烨听见,立刻撂下手里的东西过来。而皇帝一动,外头的宫女太监也要涌进来,玄烨摆手让他们出去,独自看着岚琪问:“哪儿不舒服?告诉朕。”
“头疼,身子沉。”岚琪软软地应着,又说,“皇上,渴。”
玄烨转身去拿边上温着的水,抱起岚琪绵软无力的身子,亲手送到她嘴边,喂她喝下了大半杯。喝了水的人渐渐恢复气色,靠在枕头上见皇帝来回忙碌,忍不住说:“皇上让环春来做吧。”
可皇帝却冷冷道:“环春她们都送去慎刑司了。”
慎刑司,为何送环春她们去慎刑司?岚琪心中一颤,伸手捂住了肚子,慌张地看着玄烨,几乎就要哭出来。玄烨忙凑上来握了她的手说:“不怕,孩子还在,孩子好好的。”
听见这句话,岚琪顿时浑身松懈,神情也无力地软下来。玄烨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臂膀,沉重地说:“朕瞧见你在眼前倒下,双目紧闭不省人事,那一刻朕真是要疯了。如果你就这样去了,朕该怎么办?往后的日子看不到你,朕要怎么活下去?”
岚琪冰冷的心稍稍回暖,还有心思开玩笑:“皇上平时不也长久不见臣妾的?”
“不要气我。”玄烨语带悲戚,更用力地抱紧了她的身体,“朕不能没有你。”
岚琪大概明白生了什么,好在老天又一次庇佑了她,让她安然无事。
玄烨目色深沉,更有让人观之战栗的怒意:“环春她们让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免责,经手的所有人都被送去慎刑司调查,吃苦的是她们,但朕要震慑的,是这宫里的所有人。朕就是要宠着你疼着你,怎么了?朕且要看看,前头哪一个派系的大臣敢跳出来胡说八道,正好查贪污腐败投鼠忌器,他们本来就没一个是干净的,谁想来试刀,朕成全他们。”
岚琪感觉到说话人身体的颤抖,心疼地抱住了他,自责道:“臣妾也有疏忽。皇上,您不要让慎刑司的人虐打环春她们好不好?臣妾以后一定万事小心,您饶过她们好不好?”
“朕自有分寸,这次的事容不得你来求情,你自己不小心的账,日后再同你算。”玄烨伸手擦掉岚琪的眼泪,严肃地说,“你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吗?太医在你剩下的燕窝里现了迷药!真真是奇了,好容易下手了,为何是迷药,而不是毒药,这才让朕觉得恐惧。岚琪,你知道吗?这是那些人对朕的挑衅和威吓,他们一定在警告朕什么,告诉朕想要害朕身边的人易如反掌!”
岚琪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盛怒,即便在乾清宫为了朝政向大臣脾气,也不似现在这般神情。以她所知的人事,和现在看到的皇帝的目光,可说得上有几分阴鸷狠毒,但他这样的戾气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冲着那些威胁着皇权、威胁着自己的人的。她不害怕,只是由心到身被震慑。
“臣妾知道了,皇上不要动气。”岚琪不敢再为环春她们求情,哄着玄烨让他放松一些,皇帝的戾气果然渐渐散了,岚琪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不再那么用力,总算安心些。
玄烨让岚琪躺下,叮嘱她好好休息:“太医说虽没有伤到胎儿,可迷药里一定也有伤身的东西,你若还疼这个孩子,就不要再下床了,写字读书都不要,静静地卧养几日。外头的事自有朕在,环春她们回来之前,会有人来照顾你,她们不会在慎刑司待很久,不会被虐打得很严重,朕还要她们来照顾你的。”
岚琪一一答应,玄烨则唤人将拿来的折子再搬回乾清宫,等岚琪安睡,小半个时辰后才离开。
因德嫔被下药,永和宫里搜出许多迷药,唯恐其他各宫再有类似的事生,在太皇太后的旨意下,宗人府同内务府、敬事房联手将各宫各院全都翻查了一遍。如此大的动静必然牵动朝野,但因受害的是德嫔,与朝中几大派系都不相干,各方势力都只是静观其变。
翌日一整天,上至佟贵妃的承乾宫,下至答应常在的小院落,仿佛提前进了腊月洒扫似的,整个紫禁城几乎被翻个遍,自然不会落下咸福宫。
温妃倒是很淡定,领着觉禅氏在廊下坐着,怀里抱着八阿哥,边上烤着炭盆,看戏似的看着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大半个时辰后才有人来跟前禀告,说咸福宫里没有可疑的东西,但难免歹人继续作恶,请温妃娘娘务必小心。
温妃却清冷地一笑:“我这样的人,还有谁会惦记着来作恶陷害,你们白操心的。”
众人尴尬地赔笑,之后迅散去,冬云领着宫女们去收拾东西。这边觉禅氏告辞要回自己的屋子里去,温妃却说:“让香荷去收拾吧,炭盆还烧着很暖和,茶也不凉,咱们再坐一会儿。”
这样说着,她又让乳母来将八阿哥抱走,孩子热乎乎的襁褓一脱手,温妃难免觉得冷,赶紧拿了手炉焐着,含笑看了看觉禅氏,问她道:“我瞧你最近愿意出门走动了,都去了什么地方逛逛,下回咱们一起去如何?”
觉禅氏微微蹙眉,垂禀告:“嫔妾去了一趟长春宫,惠嫔娘娘夏日里时常来关心嫔妾的身体,嫔妾如今痊愈了,便想向娘娘谢恩。”
“惠嫔是体贴,听说不仅是夏日里常常来见你,前些日子我但凡不在咸福宫,她就会登门,可是啊……”温妃长长地叹了一声,“她难道很讨厌我吗?一样都来咸福宫了,与我说说话就不成?怎么瞧都是刻意避开我,又或者,你们之间有什么事,是见不得人的?”
觉禅氏离座屈膝,脸正好凑在炭盆前,黑炭爆开扬起火星,直叫她迷了眼,忍不住朝后退开,但立刻又回来,恭恭敬敬地说:“嫔妾随娘娘而居,不敢做任何有损娘娘颜面的事,娘娘一直待嫔妾极好,嫔妾又怎会避开您与惠嫔娘娘往来,不过是惠嫔娘娘盛情照拂,嫔妾不得已才去致谢。”
“你们交好本来就应该,你家里从前是明珠府的姻亲,和惠嫔也沾亲带故,再者你还是从惠嫔身边去到万岁爷的龙榻上,惠嫔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们交好,我怎么会反感?”温妃笑着,伸手示意她起来,可觉禅氏人还未站直,温妃就说道,“你和纳兰大人也有旧情,虽然你只是个常在,可在朝廷的人脉委实不敢叫人小觑,宫里头还真没几个人比得过你。”
觉禅氏似膝下软,倏然跌在地上,两人单独在这里,周遭一个宫女也没有,她的失态也无所谓被谁看见,她更在乎的,是温妃嘴里说的话。
温妃拿了一块蜜饯吃,稀奇地看着觉禅氏,又重复一遍让她起身,只等她再坐稳当了,才继续说:“我自小就被告知要入宫为妃,家里亲戚奴仆之外多余的半个男人都没见过,如今一心一意在万岁爷身上,我觉得挺好的。可乍然知道你的故事,竟没有半分违逆礼教的反感,更多的是同情你的遭遇,多美好的一段感情,就这样生生被扼杀了,惠嫔也真是的,她好歹是做姑母的,就不心疼自己的侄儿?我若是她,一定想尽办法把你送出宫,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番美好的言论,却听得觉禅氏心里慌,饶是炭火熊熊燃烧,这里温暖如春,她还是不住地颤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娘娘的话,若再有别人听见,可要惹大祸,嫔妾求娘娘不要再提了。”
“我听说的果然不假,你承认了?”温妃看着觉禅氏,突兀地问着,“你一直回避圣宠,不争不抢甚至不惜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枯槁的模样,是因为你心里还有纳兰大人对不对?对你而言,留在皇上身边,是折磨是痛苦,是不是?”
觉禅氏摇头,可又仓促地点头。在这宫里,温妃是第三个与她直面这些事的人,惠嫔是威逼利诱,德嫔是反感厌恶,只有温妃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惋惜,甚至肯定她的旧情。这让她孤高骄傲的心变得柔软,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听温妃继续说下去。
温妃善意地笑着:“夏日我离宫前对你说了纳兰大人在外宅纳妾的事,你就病倒了,我寻思了一个夏天,直到听说你的故事,我才后悔无意中对你说了那些话,希望你别怪我。”
觉禅氏慌忙摇头:“嫔妾怎敢怪您,娘娘不要误会。”
“那就好,我就安心了。”温妃柔和地笑着,看似亲昵地对觉禅氏道,“但我近来又听说一些事,你想听吗?”
觉禅氏嘴上不说,可心里十分想听,她想知道关于容若的一切。惠嫔拿来那本《众香词》,她就知道容若对那个女子绝不是逢场作戏,一定是惺惺相惜,一定是他乡遇知音,才会让他不顾家中妻妾,不顾父亲盛怒,动情如此。
“我不会告诉别人,我知道妃嫔有异心是杀头的罪,害了你,我也撇不干净,不过是同情你的遭遇。”温妃满面关切,慢慢说道,“纳兰大人的事已经妥当了,听说是皇上出面让明珠不要反对儿子纳妾,更允许纳兰大人把这个女子养在外宅。如今家里家外相安无事,既然是皇上的意思,就不会有人去为难那个女子,纳兰大人也重新跟在皇上身边,皇上向来器重他。”
觉禅氏怔怔地看着温妃,虽然温妃的言辞与惠嫔完全相反,可她没来由地就信眼前人说的话。果然惠嫔是捉住她的痛处要挟,其实她根本伤害不了那个沈宛,不过是吓唬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