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常在却不依不饶,不顾肚子高高隆起,涨红着脸只问:“嫔妾怎么敢往您身上泼脏水,嫔妾只想问您,那天有没有听见奴才说这句赶着投胎的话?”
岚琪心里堵了一口气,没想到那拉氏还挺聪明,咬着这句话,自己还真不能否认,她仗着大腹便便撒泼撒痴,连端嫔也不便出面呵斥,再者贵妃在上,也不好僭越。
“贵妃娘娘,求您给嫔妾做主。”那拉常在又哭又笑地,曾经她也被终日咋咋呼呼的安贵人欺负过,眨眼间她自己也染了这样一身脾气。岚琪看着心生可怜,正叹气时,又见玄烨身边的小太监跑来,与正一脸苦笑的李公公耳语几句。
李总管脸上的苦笑变成了尴尬,皱了皱眉头,躬身到贵妃面前说:“娘娘,太皇太后下懿旨,说您身子骨也弱,怕是照顾皇上太辛苦,才好些的身体别又病了,所以才刚下令把皇上送回乾清宫了。”
李公公说着,又朝岚琪看了眼,依旧尴尬地笑:“太皇太后请德贵人去乾清宫侍疾,说万岁爷除夕元日诸多大事等着主持,这几日务必养好了,是严令。”
岚琪闻言一愣,但心头紧跟着就松了,知道此刻当着贵妃的面被喊走,在座谁的脸上都不会好看,可她不走就是抗旨,也顾不得别人,再有那拉氏撒泼纠缠,心头一股股火冒起来,离了才干净。
“嫔妾告退。”她周正地向贵妃和宜嫔、端嫔行礼,见贵妃点了点头,才退身出去,李公公也跟着她走,到了外头苦笑一声:“贵人受委屈了,那拉常在也忒胡闹了。”
岚琪没说什么,坐了暖轿急急往乾清宫赶去,听说玄烨头疼脑热本来就心急,刚才那一吵更心烦,总算可以清清净净去照顾他,别的事都不愿再想。
此刻阿哥所里,佟贵妃进去看了眼万黼,再出来也预备走了,瞧见那拉常在失魂落魄狼狈地在边上,忽而哼笑一声,冷幽幽说:“你这样哭丧,岂不比那奴才一句话更晦气?万黼还活着呢。”
那拉常在捂着嘴不敢哭,众人行礼相送,只等贵妃也走了才松口气,宜嫔脸上满是失意,不知为了什么,又见那拉氏这般模样,没好气地说:“你何苦呢,说话长点心,你和德贵人争执,怎么把旁人都拖下水?什么叫趁她怀孕被皇上翻了牌子,你把贵妃娘娘和我们的脸面放哪儿了?”
这几句责备的话,稍后就会被李公公留下的小太监回去禀告,但到不到得了玄烨和岚琪面前就另当别论,这会儿岚琪急匆匆赶来乾清宫,已经有太医来给皇上瞧过,说皇上只是着凉,不要再吹风受冷,身汗就能好。
岚琪等太医走了才进寝殿,玄烨懒洋洋地歪在床上,他整年整年地辛苦,难得清闲几日,松了弦的确容易生病,加之今年还盯着西南的事儿,今天一大早又传来那么多坏消息,难怪他头疼。
“皇上,要不要臣妾揉一揉?”坐到床边,见玄烨自己揉着脑袋,岚琪伸出手,玄烨看她一眼,握了一只手在掌心,摇摇头说:“朕没事,心烦而已,装着头疼,就不必理会那些琐事。”
“万黼还好,太医说会尽力。”岚琪垂目说了这几句违心的话,也不管玄烨知不知道孩子没几天了,只听玄烨叹道:“是朕疏忽。”
“皇上别多想了。”岚琪还是伸手要替他揉额头,玄烨却笑道:“你去拿镜子瞧瞧自己的脸色,宿醉一夜,眼下都是青呢,我们谁也别照顾谁了,歪着坐会儿。”
岚琪靠在玄烨身边,心里没来由地突突直跳,忽然想起昨夜半梦半醒时听见的琴声,不知是不是想要带开话题让他散散心,笑着问:“皇上昨晚,是不是在承乾宫弹琴了?”
玄烨不解,问是不是李公公说的,岚琪摇头:“一直听贵妃娘娘弹琴,昨晚很不一样,就想着会不会是皇上。”她笑意浓浓,本想哄玄烨高兴,有心撒了个谎说,“昨晚头疼得要裂开了,听着皇上的琴声才睡着的,原来皇上也会弹琴?”
可玄烨脸上却不好看,蓦然沉下脸色:“往后不要再提。”
那一句话之后,玄烨便阖目休息,相处至今第一次看他这样的眼神,若说是生气,不如说是伤感,没有让人畏惧的怒意,仅仅眼底的哀愁,就让她看得心惊。
胸前聚了一口气咽不下去,哪怕之后一直被握着手坐着,岚琪也始终没能安下心,她的不安,多多少少影响了玄烨,小憩半刻后,终于睁眼松了手说:“朕一会儿还要约见大臣,这里有人照顾,朕也没大病,回去歇着吧,宿醉一夜的酒还没全醒吧?”
平日说这些,岚琪一定会撒个娇纠缠不肯走,可今天仿佛有人推着她往外头去,皇帝一说让走,她半句想要留下的话都没有,立时下了龙榻行礼,再起身时,却又被玄烨握住了手,似要挽留。
但两人只是这样静了须臾,皇帝还是放手,淡淡说:“朕今日精神很不好,没得叫你在这里受委屈,回去吧。”
若不说这一句,岚琪还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却是这些话,让她没来由地觉得皇帝委屈,本想头也不回就离开的人,变得犹豫踌躇,几乎一步一回头地挪动到门前,而回眸每每瞧见的,仍旧是阖目靠在床上的玄烨,他到底,为了什么伤感?
外头风雪呼啸,岚琪一出门就被呛了一口风,她竟没穿氅衣没戴风帽,就这么傻乎乎地走出来了,惊得外头一众人手忙脚乱给她围上,李公公更是一脸不解地问:“贵人怎么出来了?”
岚琪看他一眼,似乎想问皇帝怎么了,但没说出口,只是道:“皇上说一会儿有大臣要来,我在这里也不方便。”
李公公眉头动一动,今日并未说要哪位大臣入宫,而平日就算有大臣来,也只管叫德贵人等在别处屋子里就好,特地要她回去,显然有什么缘故,心里便暗暗记下,备着之后不要在御前有什么差池。
一乘软轿匆匆又从乾清宫被抬回去,顶着风雪一路走得辛苦,风雪也将这光景随风送入各宫各院,一众人本还为了太皇太后过分偏心乌氏而泛酸,没想到人家凳子都没坐热的工夫,就又被送了回去,但不论是什么缘故,都巴不得乌氏得罪了皇帝。
慈宁宫这边,太皇太后心情很不好,这会儿又听苏麻喇嬷嬷说皇帝把岚琪赶回去了,明明是她亲自下令要岚琪侍疾,皇帝这又是闹的什么脾气,一时生气说:“让他们别扭去吧,一个个都没轻没重,要我操碎了心才好?”
如此,皇帝心情不好,太皇太后也不高兴,向来最能讨两宫欢心的德贵人也无能为力。前日还过小年祭灶神热热闹闹的宫廷,一场风雪后竟清冷起来。皇帝在乾清宫独自待了两天,除了几位上书房大臣和近身侍卫,谁也没见。
外头说皇帝是养病,可养病却无妃嫔侍疾,猜想着一定是有什么缘故。那一天皇帝从承乾宫走的,最后见的是德贵人,加上万黼阿哥的病,都揣摩着圣心,不知究竟哪件事哪个人,才真正触怒了皇帝。
这日已是二十八,裕亲王福全进宫来,意气风步履生风,一入乾清宫暖阁就对玄烨说:“皇上,吴世璠又吃瘪了。”
玄烨精神一
凛,笑着问:“他不是想反扑吗?”
福全笑呵呵道:“那畜生能有什么能耐,不得军心又无将帅之才,西南叛军早就散沙一盘。”他摩拳擦掌说,“等过了年,皇上派我去西南吧,将来论功行赏臣也要讨一杯酒喝。”
玄烨搁下笔,拿了茶来喝,气定神闲地说:“皇兄你要什么朕都给得,只有这件事不成,他们那么些年浴血奋战熬下来,好容易要有结果了,让你过去分一杯羹捡现成的功劳,朕岂不是也要做吴世璠,失了军心?”
福全面色一紧,赶紧屈膝道:“
臣愚钝无知,还请皇上恕罪。”
“皇兄起来。”玄烨则笑,似乎心情见好,“朕和你兄弟间,还有什么话说不得,你一心求胜而已,难道还真在乎什么论功行赏?”
福全见玄烨如此,也哈哈一笑释怀,才从小太监手里拿了茶吃,李总管来禀告,说恭亲王求见。
且说玄烨午门宣捷,看似不过是登楼一呼的简单,却从皇帝和太皇太后几时出门几时登楼,文武百官几时午门候驾,如何站列,最最要紧各门各处侍卫安全,没有一处是省心的。前后兴许个把时辰的事儿,关乎了成百上千人的职责,而这些事又全担在恭亲王一人身上。
外头因此传言,说皇帝对弟弟太严苛,向来留心宫内外口舌传言的皇帝,又怎会听不到这些话,他有他的主意。
此刻见了常宁,见弟弟满面憔悴,神情紧张地禀告过午门宣捷安排的事宜,玄烨正色道:“宗亲里,朝臣里,总说你年轻不堪大任,不配在亲王位,可朕知道你能行。皇阿玛走得早,留下我们兄弟几个守着这江山,朱元璋说胡人无百年运,咱们夺了他子孙的江山,就更要堵了他这句话,爱新觉罗要想世世代代传下去,打从咱们这儿起,就要奠下基石。如今北边沙俄虎视眈眈,蒙古各部异心动摇,西南大捷后只盼长治久安,江南江北又有四季天灾接连不断,朕肩上的担子很重,要有你们和我分担,才能扛起巍巍江山。”
福全闻言已离了炕,和常宁一起屈膝,誓言效忠皇帝,玄烨亲手将一兄一弟搀扶起来,握着他们的手臂说:“这江山是皇阿玛留给咱们的,最要不得兄弟阋墙,咱们之间不和睦,朝臣就该看笑话了。不论外头传什么话,你们但凡心里不自在了,就来和朕说清楚,再不济还有皇祖母在,千万不要道听途说,心生怨怼,坏了我们兄弟的情分。”
二人又要屈膝,被玄烨拉住说:“朕现在是你们的兄弟,我们兄弟间说几句肺腑的话,不要动不动就行礼。”
屋外头,李公公满面笑意看着立在门前的德贵人,苏麻喇嬷嬷新做的龙靴刚让她送来,这会儿捧着立在门前,那么巧听见一两句,李公公已然感慨,德贵人何尝不动容。
“公公,我还是走吧。”岚琪要把靴子递给李公公,她知道这会儿工夫,自己绝不该进门。
李公公连忙摆手,躬身引了岚琪到别处,轻声说:“德贵人请在这屋子里等一等吧,几位王爷不会久留,嬷嬷让您送来,自然是不愿让奴才经手的,您心里明白。”
岚琪是明白,这几天去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总叨咕她为什么惹玄烨生气,她心里不痛快难免也有脾气,虽然不顶嘴不解释,可也不服软,祖孙俩竟还头一回杠上了。苏麻喇嬷嬷看着无奈,正好元日皇帝登楼时穿的龙靴是她在做,这会儿弄好了,便让岚琪送来,岚琪起先还不肯,太皇太后生气说不肯往后也不许去慈宁宫看小阿哥,这才把她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