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顾朔憋得说不出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苏景同无所谓,“你们读书人就是太拘泥,谈美色变。”
“陛下,”苏景同懒洋洋道:“你这般容易脸红,很难不让人想逗哭你。”
“除了这件事,”顾朔冷静地转移话题:“你还有别的要控诉朕讨厌你的事吗?”
苏景同冷笑,“数不胜数。”
顾朔:……
何至于此。
天色太晚,“先捡要紧的说。”顾朔道。
“滨州赈灾。”苏景同斩钉截铁。
文和11年,大皇子和皇后撺掇周文帝把刚满十四岁的顾朔扔到新州当郡王,封号熙,远离权力中心。文和15年,摄政王苏季徵担心在外的藩王坐大,以给周文帝祝寿为由,将所有藩王找回来,包括十八岁的顾朔。
新州苦寒,顾朔去时,一身锦缎,回来时换了粗棉衣。
国家再乱再穷,京城都不穷,生活富足。顾朔生在宫闱、长在宫闱,曾经走的最远的路,是在皇宫狩猎场。他睁眼是繁花似锦,闭目是纸醉金迷。
顾朔自以为在宫中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挨过周文帝的罚后,宫里拜高踩低,一应用度都是别人挑挑拣拣剩下才给他,锦缎是缝制错版不齐整的,饭菜是不新鲜的,冬日炭火是克扣的,就连笔墨纸砚,都是最差的。
他到了新州才知什么是民生凋敝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原来就算一年到头劳作,也会饿死;原来一个小孩卖身为奴任打任骂,只要十来斤粮食;原来草皮树根观音土,都是可食用的;原来全家只有一条裤子,谁有需要谁穿出门。
他曾经顾影自怜的爹娘不爱,找不到出生活着的意义,在新州真正的巨大苦难面前不值一提。比起矫情的鸡毛蒜皮,如何让新州百姓活下去才是正事。
他没日没夜研究怎么能治理好新州,砥砺四年,才堪堪让新州百姓能吃饱肚子。
锦缎自然不穿了,穿着锦缎在新州,像行走在他人的伤口上,火辣辣地羞耻。
顾朔自新州回来,再看到京都的金碧辉煌挥金如土,愈沉默。
文和16年,滨州水灾,急需朝廷救援。
周文帝安排大皇子携带尚方宝剑前往赈灾,为他攒攒声誉功绩——赈灾并不容易,但摄政王把持朝政,轻松挣功劳的活他一点不肯放给大皇子,赈灾又苦又累,风险高,地区错综复杂,一个做不好容易把自己搭进去,摄政王作壁上观,由着周文帝操作。
周文帝也想到这点,光把大皇子放下去,他一万个不放心,皇子中若问谁有本事把事办好,盘点来盘点去,只剩顾朔。
顾朔在新州的政绩着实突出,他从新州走的时候,百姓哭着送了几里路,争抢着往他马车上塞干粮——粮食是百姓的命根子,但愿意给他路上吃。顾朔红着眼下车给送别的百姓磕了个头,才转身离开。
——探子报回时,周文帝长吁短叹许久,顾朔生错肚皮了,他要托生在皇后肚皮里就好了。
大皇子为钦差,顾朔为辅。有顾朔辅佐大皇子,大皇子应当能圆满完成任务回来。
圣旨下后,摄政王把苏景同也插进赈灾队伍——与其让大皇子一个人独占政绩,不如大家一起,苏景同十四岁了,也是时候攒功绩了,周文帝放心顾朔,苏季徵同样信得过顾朔,有顾朔在,此行自然无忧。
苏景同一到滨州就吐了。
他们带着粮的马车刚进滨州,就被流民拦截哄抢。流民们赤身裸体,瘦得皮包骨头,脸色黑,泥污遍布,能看到他们薄薄的一层皮裹在肋骨上,每根肋骨都清晰可见,胳膊和腿上没有一点肉,膝盖骨突出。饥饿的驱使下,流民丧失了理智,只知道一拥而上,你抢我抢,从马车上扒下来的生米,不管能不能吃,先囫囵塞口里,每个人都在拼命地疯抢,生怕晚一步抢不到粮食。
苏景同看到不少人在抢粮食的时候,被人推搡摔倒,他们来不及爬起来,就被后面蜂拥而上的流民们踩着过去,连声音都没出来,就被活活踏死。
苏景同的马车也不曾幸免于难,粮食车前人山人海,挤不进粮食车的人,便来扒马车,马车上说不定有吃的,无数双枯黄的手扒上苏景同的车……
等顾朔带人驱散流民,维护好秩序,苏景同下车,吐了个天昏地暗。
苏景同抬头,看到顾朔的脸,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你当时大概很讨厌我。”苏景同回忆当年顾朔的眼神,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
“为什么这样想?”顾朔问。
“我吐了。你可能认为我在厌恶流民,被他们扒上马车,弄脏马车,恶心吐了。”苏景同说,“我听我爹说过你从新州离开时,百姓沿街送别,你爱百姓,百姓也爱你。你大抵是看不惯我这等娇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