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片雪花带走吴婷翠的生命时,今年就似乎不太好过。
原因是:陆承德生病了。
生病这种事在陆承德看来,明明是常发生在陆初梨身上的,所以当他强撑着沉重的身体起身时,还觉得只是没睡好。
喉头很干,活像丢进去块石子硬邦邦卡在那里,让人难受。
陆承德手撑在桌上,眼睛盯着热水流向杯口,那道浅薄的热气飘散,竟模模糊糊像是女孩的侧脸。
他一阵恍惚,又看着热气飘高了,飘散了,直至一阵烫意在他脚上蔓延开来,他这才回过神——原是杯子里的水已经溢出来,从桌角滴下去,浇湿了他的拖鞋。
于是陆承德连忙关上水,他心里暗自懊恼,又觉得头实在是疼,疼着疼着,他就又开始想起那天的事。
这是他们父女无言的第二天。
与其说是无言,不如说是陆初梨的态度有那么些冷淡。明明还是笑着叫他爸爸和他说话,陆承德却总是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悄然改变,可他连抓住这点线索的痕迹都不曾有。
这么多年来,陆承德和陆初梨鲜少有过这样的时候,他们有时也会因为意见不和吵架,但不管是他还是初梨,都会选择先一步退让,因此像这种情况倒是罕见。
是还在生气吗?如果是气他没保护好她妈妈,他无话可说,可偏偏是一句他不懂的:抢了妈妈的爱。
什么叫抢了妈妈的爱?什么又叫不确定他的爱?
这些字符被一个个拆解,隐隐约约的,陆承德似乎真的能窥见一抹话语里掩藏的真相。
可一切只是灵光一现,这时楼上传来下楼梯的声音,除了陆初梨,也不会是其他人。
陆承德看着接满水的杯子,上面水波荡漾,热气还在往上冒着,却是再也组不成那个侧脸。他不禁开始怀疑,刚才所见的影子也不过只是他的幻觉罢了。
幻觉……也是指眼前重影的画面吗?
他闭上眼,脑海昏昏沉沉的。
“砰——”
肉体撞击地板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陆初梨尚在困顿的灵魂被一整个震颤,她吓了一跳,并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爸?是你吗?”她在黑暗里开口询问,心脏跳动的速度那么剧烈,仿佛要盖过她的声音似的。
没有人回应,陆初梨往前走近几步,眼瞳也逐渐适应过来,于是她看见,那个总是身姿笔挺,笑着叫她宝贝的男人,侧着身倒在地上。
“爸?你怎么了,你,你……”
看清的瞬间,陆初梨呼吸一滞,她急忙跑过去想扶陆承德,触到的却是滚烫的肉身。
陆初梨愣住,她看着陆承德,睡衣深沉的颜色就像把他吞下去似的,衬得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苍白透明,随时要消失一样。
那一刻,她开始害怕了。
*
棺材被几人合力埋在地下,谈话声如细蝇小虫,在耳旁絮叨个不停,陆承德一转头,那声音又倏然低下去,消失不见了。
周围全是人,裹着厚厚的棉服。前几日下过小雪,轻飘飘的,打在叶子上和蒙了一层霜没什么区别,但空气还是因为它变冷,呼出的热气飘荡,讲话时,又让陆承德想起陆昊坐在摇椅上抽叶子烟的样子。
“陆承德,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啊,你再孤苦一个人下去,你妈在地下也不放心啊!”
陆昊站起身,他太过激动,口水都喷出几滴,那烟在他手里不像烟,倒像个什么灵丹妙药,他猛然吸进一口,又安静地坐回椅上了。
“你可怜可怜你妈吧!她在的时候就老念叨你,怕你孤苦下半辈子,你要如何呢?陆承德,你到底要如何呢。”
他重重叹气,烟雾浓重地糊住父亲的脸,把他的皱纹和一张一合的嘴全都盖住,陆承德彻底看不清陆昊的脸了。
“爸爸。”
旁边有声音,软糯甜腻,陆承德低下头,看见小小的女孩子,拉着自己的裤管,用一双不符合她年纪的哀伤望着他。
陆承德下意识地蹲下身去适应女孩的身高,可他刚平视着她的瞳孔,女孩又在他眼里变高,她倒退一步,向着不知名的远方跑去。
天光大亮,陆承德蹲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想握住什么,却什么也没能握住。
*
陆承德被白晃晃的光亮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雪白的天花板。
他这是?
脑海依稀还有些碎片的记忆,他记得自己想喝水,然后就去接水,然后呢?记不清了。
头疼,还是头疼,陆承德“嘶”了一声,从被子里掏出手摁向太阳穴。
“爸,你醒了。”
陆承德动作一顿,他看向旁边,女孩的脸色憔悴,头发散乱,正迷茫地趴在床边,是被他惊扰醒来的样子。
昨晚陆承德突然晕倒,但所幸还有意识,被陆初梨半扶半抗地挪回房间,大半夜的,女孩又是量体温又是给他找药,不放心他,又端把椅子坐
在床旁守着,迷迷糊糊就又睡了过去。
“你感觉怎么样?好点没?”
“小梨,我……”陆承德在她眼里看见担忧,那是这两天陆初梨对他少见的表情,于是那句“没事”哽在喉头,又重新落下去了。
“头还很痛,唔,你来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