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京郊景致正好,兰台所在更是山清水秀,乔木欣欣,山泉涓涓。风景好,连带着身处其中的人心情都十分舒畅,嬴光一路步履轻快拾阶而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连碰到自己肩头的花枝都要撩一撩。
往常这时,明夷一般都在二楼看书,今日嬴光却在门口就听见了电视的声音。
「明大人,看电视呢?」
嬴光绕过玄关的屏风,只看见懒人沙发上缩着好大一团明大人。这个懒人沙发与十件家具九件是古董的兰台一楼很是不搭,是之前楼上明夷亲测舒服沙发的同款。
明夷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套带淡青色的深衣,与深灰色的懒人沙发一对比,衬得整个人如雾轻盈。
当然他睡得还是挺沉的。
瞥见他紧闭双眼的模样,嬴光顿时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先将亮着的电视关了,还顺带记住了,明大人可能不爱看音综,屏幕里的歌手还在兢兢业业地飙highc,也毫不影响沙发上的人好梦。
懒人沙发睡觉应当很舒服,嬴光也就懒得叫醒他换个地方睡,只自己换了拖鞋就安静上楼归置行李。
那天在发掘现场,明夷打电话同他说想谈谈和执念有关的事。明夷愿意直面复杂的过去自然是件好事,可不知为何嬴光心中总隐隐有些不知名的彷徨同惊喜交织在一起。他想,大约是因为出差之前的那次谈话,他自知实在太过冒犯,不知明夷是否真的能心无芥蒂,而总有惶恐。
北京的天已经热了起来,纵然兰台藏於深山,室内不开空调也有些闷热,明夷抓着春困的尾巴眯了一会便悠悠转醒,挽了挽散乱的发便起身找镜子整理仪容。
才下过一场雨,山中正闷热,明夷身上也只叠穿了两层纱衣,还是被汗濡得有些黏,贴在肌肤上并不舒服。他的陪葬品里没有攀膊,这样的宽袍大袖在热天并不好打理。
嬴光一边擦乾还滴着水的头发一边下楼的时候,就看见明夷正慢条斯理地折自己的袖子,然而左边挽上去,右边就滑落下来,明大人动作虽不曾着急,眉头却早已蹙起。
下午三四点,正是山里最热的时候,嬴光看见他鬓角被汗浸湿的碎发,心下了然,笑道:「没想到今年热得这麽快,忘记教你开空调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明夷抬起头来,对上只穿着休闲短裤和背心的嬴光,第一反应是闭了一下眼睛,心道非礼勿视。他又转念一想,小嬴毕竟不是那轻浮的人,他这麽穿,一定有他的道理,遂睁开眼睛,尽量忽视对方明晃晃漏在外头的四肢,颔首抿唇一笑:「你回来了。」
嬴光从茶几抽屉翻出一个白色遥控器将空调打开,还要教明夷怎麽用——这个遥控器上的标识还是英文的,此人比这门语言还长两千多岁,不能指望明大人自己学会这新鲜玩意儿。他突然又想到什麽,便问道:「明大人,你这样穿不热麽?」
此人酷爱撺掇明夷从繁复堆叠的冠服下解放出来,让他接受一些现代穿衣文明。然而,与冬天的衣服相比,嬴光这奔放的背心裤衩还是给从小沐浴在礼仪之邦服章制度下成长的明大人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像你这样穿,倒确实凉快许多。」
见明夷眼神飘忽躲闪,嬴光更乐了:「这麽害羞干什麽?大人,时代变了,这露胳膊露腿的多凉快啊,现代日常服装,舒适轻便为主,大家都爱这麽穿。」
明夷内心很愿意接受新事物,但对於就连只着中衣都不能见人的古代人来说,要接受这奔放的大爷式穿搭总还需要时间。
见他一脸纠结,嬴光很识趣地解释了其实也可以不这麽凉快。在明夷「至少下裤我要完整的一条」的要求下,嬴光放弃了个明夷穿「半条裤子」,在五楼翻箱倒柜找出来一套自己高中时期的校服。
若明夷知道他手上的是现代庠序之中统一样式的青衿,大约会在心中默默吐槽,让三千岁的老古董穿十五六岁孩童的衣服,还真是不知名的恶趣味。
嬴光只给他拿了校服裤,配一件随手薅的t恤,宽大的上衣成了oversizes,但换成单件的纯棉短袖,确实凉快不少。
「明大人,裤子您是会穿的对吧,那你就自己换,」嬴光贱笑把裤子递给他,还补了一句,「我不偷看。」
明夷白眼翻到一半忽然找回了得体,只淡淡道:「看了又怎样。」
我们尊贵的明大人贵族出身,穿衣服从来都是四五个下人伺候,还怕你这毛头小子看一眼不成?
嬴光想到这茬,顿时没那麽乐了,把半干不湿的毛巾搭在肩膀上就转身去收拾扔在客厅的旅行包。包里还放着他给明夷带的纪念品。
过去出差他最多给老爷子带一些当地特产的茶叶和烟,从来不知道正经给人挑纪念品要怎麽选。好在对方是明夷,嬴光将华凤台所有周边文创都打包回来了,还包括一个隔壁玉文化博物馆从复刻出来之後就没人买过的等比缩小玉屏风。趁明夷换衣服的空档,嬴光把这些东西铺了一桌子,想着等人出来了,看到这满桌子可爱精致的纪念品,也能伸手不打笑脸人地接受自己的道歉。
立在桌子正中的就是那个玉屏风,也是明夷第一眼看到的东西。
「明夷,喜欢吗?」见他不说话,嬴光只得在一旁试探一句。
明夷已经在视频里见过那屏风的真身,面对这完美复刻的缩小版,一时似近乡情怯般不敢触碰。其馀那些零碎的小玩意,他也怀着这样爱惧交织的复杂情绪,不敢拿起来看。
嬴光看他眼眶微红,眼神在桌子上逡巡一圈,最终选定了一个小球。这小球是个精致的镂空骰子,拿起来一晃还有玉振声。「明夷,你记不记得这个?」
这个骰子是一种失传博戏中的工具,在明夷那会,都是孩子的玩意,明夷上次看这样的骰子,还是七岁的时候。
离国王室起居注曾记载,公子明夷七岁时贪玩难训,整日研究博戏阵法而不习句读,王姬一生气就将那整套家当都没收了,其中就有这样的骰子。
「这种骰子,离国覆灭之後就没有了。」明夷的声音中透着浅淡的怀念,「同样一种博戏,大泽和离国的规则完全不同。」
嬴光指着他手里的骰子,笑道:「想不想知道这是哪来的?」
「不会是你……挖出来的吧?」明夷知道嬴光的工作,也在电视里看过考古的新闻和纪录片,他脸色一变,这骰子用料考究,还有金色描边,分明是王宫里的样式,「你去了我们家的王陵?」
嬴光连忙举双手表示无辜:「你自己看看,这像是地底下的东西吗?」眼看明大人马上要炸毛,他赶紧解释:「这是博物馆照着离国起居注做的纪念品,怎麽样,是不是很像?」
「起居注?」明夷皱了皱眉,似乎在回想,「确实曾经有一位侍礼郎画艺高超,母亲曾命他在起居注上画些东西……」想到这,明夷的脸色变了又变,相当精彩。
他怎麽记得,画了很多东西的起居注,正是他七岁那年的那卷?
七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那会的明夷身为离国唯一的公子,集万千宠爱於一身,更是比寻常公卿之子顽劣许多,那本起居注上画的,可都是明夷被罚没的玩具,还有些小公子本人耍无赖和受罚的场景。
「你们……连这也挖出来了?」
见他这般反应,嬴光顿时玩心大起,他还没见到起居注的扫描件,从明夷的反应来看,这本起居注上的东西应该相当精彩。
「倒不是挖出来的,不过那上面寄的东西确实很有趣。你要不再看看这些东西,还有哪些是你小时候玩过的?」
明夷掂了掂手里的骰子,神情颇不自然,不情不愿地将骰子放下,置气一般偏过头去。
见状,嬴光拿起一个萌版的发夹,趁明夷不注意,夹到他鬓角。明夷缩了一下,没躲掉:「什麽东西?」
嬴光打开手机前置给他看,鬓角的白色发夹是断竹片的形状,上边绘有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三个小人。「这个,也还记得吗?」
明夷错愕片刻,抬手抚上鬓角,指尖按在那处图画上,久久不曾放下。眼眶也再度飞红蓄泪,终於让酸涩的心绪化为眼珠滚落下来。
「没想到连这个都有。」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笑意直达眼底,「我那时学了几个字,便要抢过侍礼郎的起居注,自己写点什麽,却提笔忘字,只好画了这麽三个小人,是父王,母后和我。」
嬴光触动於他眼底温柔,半晌才小声道:「原来是小时候的明大人画的儿童画。」
明夷把那发夹取下来,捧在手心仔细看着,三千年过去,这图案已损毁了一些,设计人员用机器把它扫下来之後也没有再填补,童稚的笔触和历史的磨蚀交错,看得他眼眶又是一酸。他抬了抬下巴,将发夹握在手心,背过手:「我上楼看书了,劳你替我收好这些物件,那个玉屏风,我想摆在二楼书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