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秦墨钜子,他当然有自己的傲骨,昔年章邯为少府时,对他也是礼遇有加。
可自从章邯领兵出征,少府换成了一个庸碌无能、只会蝇营狗苟的人后,相里卜的好日子算到头了。
();() 秦墨与秦朝牵连太深,尚方署内有大半数都是墨家子弟,想要抽身离去除非能狠下心壮士断腕。因此为了庇护弟子,他只能咬牙磨去棱角。
“钜子且安心……”
章邯拉住他的袖袍,将人请到座位上:“有吾在,墨家子弟只要安分守己,绝不会有人再敢欺辱。”
闻言,相里卜张张嘴,却没吐出一个字,半晌方吐出一口白气,徐徐叹道:
“我们墨家弟子遵循先圣的遗训:轻视生死,为正义牺牲;为了天下人的利益,即使磨破头皮、磨损脚跟也在所不惜。当我们看到不公平的事情,一定会上前伸张正义。
现在的大秦到处都是强者欺凌弱者、富人欺负穷人、贵族傲视贫民。墨家弟子岂能为保全自身而安分守己?”
一语毕,相里卜抚着自己的长须,黯淡神色逐渐褪去,却并无惧意,似乎毫不在意面前跪坐之人正是大秦而今的丞相兼上将军。
章邯眉头挑起,诧异地望了一眼相里卜,却正好与他的视线相撞,那双苍老浑浊的眸子中似乎还隐藏着未被磨去的墨家风骨。
“合着今日我寻您来,却是正中您的下怀?”
章邯并未恼怒,反而笑出了声。
都说人老成精,果然没错。
这一步步,都是相里卜对章邯的引诱与试探。
相里卜先是吐露墨家此时在秦地的窘境,以此观察章邯对于墨家的态度,性子是否如昔日少府任上时未曾改变。
若是章邯对墨家的处境表示关怀,并且性子也如昔日那样温和正直,相里卜或许会与他进行更深层次的讨论。
若是章邯的性子变得与朝堂上的那些人并无区别,相里卜今日所言恐怕就会止于抱怨诉苦……
相里卜垂着头发出请求:
“丞相,您对待我们墨家一向有礼节、有诚信,请允许我在这里恳求您,今天所说的话从我朽烂的齿缝里出来,能够止步于您的耳中。”
章邯颔首,态度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随和,变得颇为恭敬起来:
“钜子有什么话,请尽情诉说,邯愿意洗干净耳朵恭恭敬敬地听,等待您的教导。”
接受到了来自章邯的善意,相里卜扫清入殿时的颓唐,挺直腰板,目光灼灼,拱手行了一礼:
“即使丞相今天不来找我,过些时间我也会去找您。
我们墨家从惠王时期先祖相里勤进入秦国已经两百年有余了,自认为没有失去先圣的风骨。这些年我们帮助大秦成就大业,并不是贪图慕求权力与金钱,而是因为只有天下一统、太平无忧,才能真正实现‘兼爱非攻’啊!
可是现在距离始皇帝平定六国才过去二十年,就已经是天下崩坏、乱象再起的局面。
卜想要重新达成先祖的遗志,使先圣的思想传遍天下,可是现在哪里还是始皇、惠王执政的时期呢?
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如同朽木一样立在朝堂上;禽兽勿如、蝇营狗苟的人却能站在殿陛下方食用君王的俸禄;狼心狗肺的人却比比当道,卑躬屈膝奴仆嘴脸的人纷纷执掌权力。
章邯啊!
卜倚老卖老想要询问您,这对于天下百姓来说是何等的悲哀啊!”
“确实很悲哀!”
章邯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
这些话但凡漏出去一句,那群被指责是朽木、虫豸、蝇营狗苟的人就会将墨家生吞活剥。
他平静且凝重的点了点头,反问道:
“因此钜子想要放弃实现先圣遗留下来的心愿了,对吗?”
反将一军!
章邯并没有按照相里卜设想的套路回答,反而直接跃出棋盘,将节奏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
放弃墨子遗志?
相里卜苍老的脸颊涨红,褶皱紧凑,露出愤怒的模样:“您是在羞辱我,羞辱墨家吗?”
“既然不是,那请您宽恕我心直口快,我只是忧虑墨家会因此丧失继续奋斗的心啊!”
章邯垂下头颅以表达歉意,可随即便话锋一转,步步紧逼:“既然是这样,您为何要对我说这些丧气的话语呢?”
相里卜张了张嘴,哑然一瞬,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激愤的说道:
“我只是在为黎民哀叹啊!国家如同河流,黎民好似鱼虾,当河流变得浑浊时,生存在其中的鱼虾又岂能独善其身?
();() 人们常说: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英明的君王与能力出众的宰臣懂得将历史当做铜镜,来吸取经验、明辨真理、判断是非。
而愚蠢的君王与没有真才实学的臣子却是目光短浅,只能看到眼前自身利益与得失,并不能借助史书使国家兴盛。
这就是二者之间比鸿沟与天堑还要遥远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