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她情不自禁喊出声,泪盈于睫。
姜萝想到前世的事。
她初见苏流风,也是这么一个桂花飘香的午后。
宫里花卉明艳,就连公主府也妆点得富丽堂皇。但那些花太贵重了,姜萝喊不出名字,她只能赏那一株桂花,只因祖父庭院里也有一棵。
被天家认回宫里后,姜萝瘦了不少。鲜妍宝气的华裳裹在伶仃的少女身上,仿佛一重重枷锁,困住了她的神魂。
姜萝盯着挤挤攘攘的桂花出神,直到另一股更为馥郁的花香的冲撞了她的心神。
姜萝踅身望去,海墁式岁寒三友苏画廊梁底下,伫立一名长身玉立的郎君。穿一袭艾绿常青松纹直缀,风涌袖囊,鼓起衣袍,霞姿月韵,亦携来一阵山桃花香。
郎君生得高,瞧着却有点清癯。等他走近了,姜萝辨出来人细致的眉眼——极俊雅端方的骨相,明明那样清寒的一个人,一双凤眸却妖冶非凡,平添不可唐突的神相。
年纪大不了姜萝几岁,却已很有文臣那起子八风不动的风骨。
姜萝听赵嬷嬷提起过,前两日因她在宫中用膳时闹出笑话,皇帝特地给她找一位学识渊博的老师来府邸指点诗书。
这位就是她早有耳闻的礼部右侍郎苏流风吧?
姜萝还未及笄,有的是个头要长。她生得矮小,才至他腰腹高。
见到师长,姜萝规规矩矩行礼:“您是苏大人吗?阿萝给您问安。我该如何称呼您?唤一句‘先生’可好?”
她问题太多了,抛过来便一箩筐。
说完,姜萝先羞赧一笑,摸了摸鼻尖子:“我家乡那边,都喊才高八斗的塾学西席为‘先生’,我不知来了京城,是不是也要这样喊。”
她怕开罪人,坏规矩,说句话也畏畏尾。
“请公主随意称呼,不必诸多顾虑。”
这是苏流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音色温润,清耳悦心,很动听。
姜萝接下他的善意,不免态度也亲近了许多:“苏先生是来教我礼制的吗?宫人常说我不懂规矩……”
唉,她就是太老实啦,居然会自曝其短!
哪知,苏流风闻言也没有讥讽与鄙薄。他依旧神色如常,柔声:“公主并非不识礼数,而是生性恣情,还未被俗常驯化。这般,极好。”
姜萝怔了一瞬。所有人都说她不成体统,唯有苏流风赞她生性浪漫,若春和景明。
她明明不想哭的,可那一刻,心里的酸涩翻腾,怎样都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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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萝不再追忆往事。
她凝望眼前受了伤的苏流风,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馕饼,递了过去:“你吃这个。”
苏流风抬起一张容色未开的稚气的脸,一时讶然。
他的错愕不过瞬息,很快便寂灭于沉沉的眸光之中,了无痕迹。
苏流风没有接姜萝的饼,而是垂着,无力地注视自己指尖。
他低头的时候,姜萝才有机会看清楚他颈后的皮骨。苏流风太瘦了,脊背骨珠嶙峋,衣襟往下的暗处,能窥见无数乌青的旧伤。
这些伤不是今日打出来的,看着像是陈年的鞭伤。
她不认为那几个小痞子还敢当街执鞭打人。
难道除了他们,苏流风还吃过其他什么苦?
姜萝强忍住难过,伸手撩开他残破的衣襟。
那样削瘦的脊背,纵横交错大大小小的伤疤。他还不是入仕的文臣,他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挨了人的打骂也不能还嘴,也无力反抗。
苏先生,他不该受此折磨!
姜萝还要再碰他,却被少年郎一下子扣住了软乎乎的手腕。
怕弄疼了姜萝,苏流风眼底戾气散去些许。他回过神,虎口微微放量,祈求原谅。
他只是不喜人这样亲近,便是年幼的孩子也不行。
特别是——“我……脏。”
苏流风低语,细小的声音融化风中,劝她远离他。
他是戏班头子丢出来讨钱的赖皮乞儿,女孩儿这样干净,他怕污了她。
然而,姜萝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刻,心底更是震颤。
她的眼睛烫,霎时间糊满了一层泪雾。
姜萝多想告诉他,不是先生脏啊,是这个世道脏。
苏流风没有多逗留,即便腿骨折损,他也要起身走了。
姜萝这时才现,苏流风吃不饱穿不暖,身子骨没怎么抽条,比起上一世矮小太多。
她对他的事知之甚少,全然不明白他后来是如何逃出生天,又如何迈入官场。
但姜萝看过他艰辛的一面,知道这一定是一条举步维艰的坎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