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那场卜甜以为凌荇会和殷莲一起逃跑的圣诞晚会。
晚会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凌荇就逼着卜甜给她拍照,拍了五六张。卜甜後来忙着警惕她们会不会逃跑,照片一张没有时间删,全都留了下来。
「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卜甜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照片上的凌荇戴着圣诞帽,笑的阳光灿烂。
卜甜从中选择一张,托警局的其他同事帮忙列印出来。之後她又去办理其他各类的手续。忙忙碌碌,一直到太阳最後一抹馀晖也完全落下,警局大厅里传来女人的大声哭闹:「平儿!我的平儿啊——」
卜甜已经事先分开傅平和凌荇的遗体,避免两家人交谈时发现实情而情绪激动。她匆匆从停尸房走到大厅,一行进入警察局的人中,最前面的夫妻皮肤黝黑,身材都较为饱满,丈夫搀着妻子,妻子边哭边拍着大腿,喊着她的平儿。
江寄林和葛妙在这时也赶过来。傅平妈妈不认识别人,却认识葛妙。她甩开丈夫的手,踉跄着去拉葛妙,「葛妙,你是好孩子,你和阿姨说,是谁杀了我的平儿?我的女儿到底是怎麽死的!!」
江寄林上前半步,挡在葛妙身前替她解围。他对傅平妈妈做了自我介绍,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到房间里见了孩子再详细说。
他小心翼翼避开『停尸房』和『遗体』几个字眼,傅平妈妈也有一时真以为女儿在警局里等着自己。
真的见到女儿的遗体,青白的,乾瘪的。傅平妈妈当头一棒,扑到傅平身边张开双臂哭着把女儿拥入怀中,「平儿,妈妈的平儿啊!」
殷莲转过头,葛妙站在停尸房门口一米远,她的妈妈爸爸在听到消息以後也和傅平的妈妈爸爸坐了同一班飞机,一起赶过来。
此时正是母女相拥的时候,葛妙在妈妈怀中哭成泪人,妈妈张开的双手又收紧,她环抱着葛妙,拍着葛妙的後背安抚:「没事没事,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妙妙不怕。」
殷莲路过她们,在另外一间停尸间看见由卜甜陪伴着的凌荇的父母。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她们。从前和凌荇在一起时凌荇几乎没有提起过她们。很偶尔的一次,是凌荇看见有人在卖气球,她说小时候妈妈也给她买过。说完这句话以後,凌荇就拿着刀抵住卖气球的人的脖子,要他给她拿一只。
『你看,我没妈也能有气球,还不用花钱。』凌荇把气球的绳子绕在自己手上,一扯一扯的玩,非常得意。
凌荇长得像妈妈。
她们都有一双相同的小鹿似的圆圆眼睛,短短的眼尾上翘,看起来格外灵动。
此时这双眼睛正看着将近二十年没有见面的女儿。做母亲的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她伸出双手,颤抖着隔空的做出抚摸的动作。很快凌荇妈妈摇一摇头。她的眼泪掉下来的,砸到凌荇满是水痘疤痕的脸上。
凌荇妈妈用指腹贴在女儿的脸上,想把自己刚才不小心落下的眼泪擦掉,却不知道应该如何避开水痘的伤疤,指腹尴尬地停留在凌荇的脸颊上,最後又挪开。
凌荇妈妈再一次摇了摇头:「……这是凌荇……这是我的女儿呀……」
这句话是一个开关,一个打开眼泪的开关,一个打开拥抱的开关。
凌荇妈妈弯下腰,张开双臂,把多年未见的女儿拥入怀中。
殷莲站在停尸房门口看着她们母女无处可去。一阵穿堂风从走廊另一头灌进来,眼前的凌荇被妈妈抱着,走廊上的葛妙被妈妈抱着,另一间停尸房的傅平也被妈妈抱着,殷莲打了个哆嗦,双手抱住自己的胳膊。
哭和拥抱被殷莲丢在身後,她抱着胳膊,低头一步一步从走廊走到大厅,再从大厅走出警局。
殷莲没有来过滁城,她不认路。但是刚才江休云和江闻笛说话的时候,她听到这里有大海。
窒息的感觉从见到江休云张开双臂抱住江闻笛那一刻起始,在见到凌荇妈妈抱着凌荇时到达顶峰。殷莲的胸膛上下起伏,空气却好像无法进入她的鼻腔。
她在难过,在无助,在伤心和不知所措——葛妙不久之前刚刚教过她如何命名这样喘不过气来的情绪。
天已经很黑很暗了,路边一排排昏黄的微弱灯光照不亮前路。殷莲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没有被扫完的积雪,漫无目的又寻找目的,朝着有大海的地方前行。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耳畔传来海浪的声音,殷莲便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过去。
这是殷莲第一次看见大海。
海边没有警戒巡视的灯塔,海面上没有光亮。海与夜融为一体,找不到区别,分不清边界,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它能包容一切,也能吞噬一切。
殷莲的呼吸没有因为看见大海就找回来。她仍然觉得自己在窒息。不同於真正被人掐住脖子,殷莲看不见是谁切断她的气管,也找不回呼吸的方式。
原本最自然的,每分每秒都要做的,赖以生存的动作,在这时被她忘得一乾二净,连胸膛应该如何起伏她都想不起来。
『终有一天她或许会理解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麽事,那时伤害才会真正浮现,将她淹没。』
『可能被海水清洗过以後,就相当於重生一次,也就不会难过了?』
殷莲站在崖边,海浪拍打陡峭的山壁。
海水和羊水有什麽区别呢?被妈妈拥抱和自己拥抱自己有什麽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