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常人瞧不清他的样貌,但诸萦却能清清楚楚的知道,他是桓珩。
诸萦是刚刚从和连那处瞬移回来,她去的地方,尚且还是夕阳西下,斜晖脉脉,而卫国,此时已是月华高悬。
之前,和桓珩说过炼铁的诸多事宜后,诸萦就独自一人坐在摘星台的台阁之上。
彼时,她情绪激荡,完完全全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自然无暇理会外物,对外界的感知都到了最低。
按桓珩的模样看,恐怕在那时候,就已经伫立在那。
从时间上推算,桓珩那时应该才刚刚处理完诸萦交代的炼铁事宜。
拥有铁器,而且从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锻打,变成可以批量生产的浇铸,不管是不是有野心的君主,只要能得到这一切,恐怕都会被喜悦冲荡,畅想起自己的宏图大业。
而桓珩,很明显,作为一个历经险境的年轻王侯,他不但有野心,还是寻常诸侯想都不曾想过的壮阔。
但在得到冶炼铁器之法后,他没有和自己志向相投的臣子们秉烛夜谈,也没有对着天下的舆图,执着灯凝神思索。
他注意到了隐藏在诸萦平静淡漠、高不可攀的神灵表象下的烦忧。
桓珩或许压根不知道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诸萦究竟是烦是忧,但他敏锐的察觉出诸萦的心绪有别寻常。神灵所忧愁的,或许是他倾尽天下之力,也无法解决的。
但桓珩也想默默的守着诸萦望不见的角落。
不问不探不听,仅仅是守着。
哪怕你是天上高不可攀的明月,是眨眼万年的神灵,而我或许在须臾间就消散,卑微渺茫不及砂烁,但仍祈望着你安好无虞,世间诸事,皆不能烦扰你。
而桓珩也从不曾奢求诸萦能望见他,因为二人相差的实在太远太远。
如果仅仅是地位的卑下,哪怕桓珩是马奴,诸萦是公主,他也一定会以命相博,抢来人世间的地位,踏着鲜血走到诸萦面前。
但他们之间所差的,却远不止如此。
又何止是天堑
这是一种清醒的认知,自骨子里的无力感,是桓珩终其一生也无法跨越的横沟。
他甚至不知道,在诸萦漫长而孤寂的生命中,会否有一刻能想起自己,想起她曾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漫不经心的抬眸,随手救下的一个被身后庇护的国家所抛弃的年轻将军。
其实从那一日起,桓珩耗尽性命与心血所戍守的,便不再是卫国,而是诸萦。
若是有朝一日,他站在天下至高处,以天下君主的身份,祭祀这漫天神灵的时候,她会否有一刻,也能记住自己,记住人间有一位君主,名唤桓珩,昔年为她所救。
桓珩所求,仅此而已。
但桓珩的所思所想,诸萦此前半点也不曾察觉。
时至今日,一向对男女之事有些迟钝的诸萦,才恍然察觉出些不对。
主要是桓珩平日里并不曾表露分毫,若非对他知之甚深,恐怕寻常人连半分不对也寻不出来。诸萦能有所察觉,并不是因为与桓珩朝夕相处,有很大缘由是因为诸萦穿越后灵敏的五感与直觉。
她素日里不曾注意倒也就算了,但今天突然瞧见,又有之前的炼铁之法做铺垫,无论如何,桓珩也不应该独自守在树下,诸萦一瞬间福至心灵,被心中直觉引导,猜出了一些缘故。
诸萦深深的叹了口气,桓珩比宋王要难办得多。
宋王将自己的爱慕说了出来,所以诸萦可以拒绝,但桓珩没有,他甚至一分一毫都不曾流露,只在诸萦不曾注意到的时候,独自陪伴守候。
他从不曾予求。
但正是这样,诸萦才不好做出举动。
哪怕到现在,她都有一丝犹豫,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也许桓珩只是恰好候在了那里。
候在了一个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既不窥视,也不打扰。
只是当诸萦孤寂的时候,他一直都在。
破天荒的,对上这样的桓珩,她反而有些犹豫。和面对宋王的深情厚意时不同,当时的诸萦对拒绝宋王的爱慕唯有愧疚,却没有半分犹豫。
她知道拒绝宋王后,依照宋王仁厚重情的性格,一定会难受苦痛,但诸萦想的却是越早拒绝,受到的伤害才能越少。
面对桓珩时,诸萦却犹豫了。
是一种不同的感受。
并不仅仅是因为桓珩未曾说出口。
诸萦想,或许因为桓珩是她来到这个时代第一眼所望见的人,所以他和其他人对自己的意义有些不同。
她朝前迈了一步,到了栏前,夜晚孤寂寒冷的风吹拂起了诸萦衣摆,诸萦察觉不到丝毫寒意,但在衣袂翻飞时,却将诸萦衬得愈像一个神。
高高在上,俯瞰众生,永远在九重楼阁之上。
而桓珩伫立在树下,任凭落下的枝叶打在他的身上,也不曾移动分毫,身姿颀长,穿着袖摆宽大的深衣,愈衬得他腰背挺直,丰神俊朗,腰间系着的龙纹玉佩则彰显著他身为大国公子的身份。
如今的卫王,早已是半隐退的状态,若非桓珩尚且没有取而代之的念头,已经得到满朝臣子爱戴支持的桓珩,便会是名副其实的卫王,虽然如今也相差不远。
但正是这样的他,被深夜与枝桠遮住了一惯坚毅的眉眼,神情中却没有半分触动,他融入在周遭,甚至同身旁的树无甚差别,犹如磐石。
他望着肃穆厚重的摘星台,而诸萦站在九重楼阁之上,衣摆凌然飘动,将目光落在了桓珩身上。
日升月落,当朝阳普照大地的那一刻,世间恍若又迎来了新的开始。
诸萦继续将心神放在如何改造如今的农具上,专心致志的改善民生,而桓珩也全神贯注的将铁器的铸造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