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嬿尔指尖掐进账册记薄,密密麻麻的字看得让人生了困意,泛黄的纸张上时不时出现朱砂圈注:冬至日,旁注“添羊肉汤“,洛遐萸的字工整娟秀,朱砂却红的刺目。“小娘,歇歇眼睛吧,刚出月子,不能用眼过度。”
“我出月子多久了。”“也有一个多月了。”翠竹捂了个汤婆子塞给时嬿尔道:“如今天也凉了,马上就是年节,大娘子好不容易同意开春就正式把管家这事交给您,正是事多的时候,奴婢看是诚心难为您。”
“出月都这么久了,主君都未来过,眼瞧着荔果这丫头得眼,如今儿子养在别人处,主君也不来瞧我,我也仅有这管家权了。”时嬿尔边说边写下了一封信,随后又蘸了浆糊将信封封得严严实实,思索了一番又套了一个信封,这才将信封递给翠竹:“你找人将它送去我外祖家,让他们尽快去办。”
卯时初刻的炊烟还未散尽,时小娘已端坐正厅的下首席,新裁的绛红襦裙压不住满室窃语,八仙桌上堆着的月例银锞子晃得她腕间翡翠镯泛起冷芒,这是她掌家后头回发月钱,新誊的月例册子摊在八仙桌上,仆役们的例银都被朱笔添上了十文钱,她陪房的几个奴仆胭脂账上也多了二十文。
“按新例来领。“
时小娘话音未落,灶房李婆子突然跪倒:“老奴求时小娘开恩!上月小儿出疹子,实在没有多余银钱”翠竹得了示意连忙扶她起身,又拿了一锭由红布包着的银子塞给她。“李嬷嬷这些年在宅中辛苦,这些是咱们小娘给您的,拿回去给孩子看病要紧。”
忽然又有四五个奴仆跪了下来,都是声泪俱下的哭诉自家不易,时嬿尔与翠竹互相看了看,见场面又尴尬,时嬿尔只得从自己私库中拿钱都一一添给了那几个人。
“多谢时小娘!多谢时小娘!……”厅中响起此起彼伏的道谢声。
“不妨事。“时嬿尔强笑着翻开月例册子,忽然发现了几行朱砂批注。宅中账房垂手立在帘后:“按大娘子旧例,老奴斗胆添了夜值炭火钱,不知之前是小娘漏算还是……”时嬿尔干笑了几声,“是我疏忽了,还是先生思虑周全。”
我听完群玉的禀告只觉得时嬿尔实在愚笨,给底下人施以援手怎能放在台面上说,若是用着提前支取的工钱也就罢了,偏偏给第一个李婆子说的是时嬿尔自己掏腰包赏赐,这头一开给了这个就不能薄了那个。且我之前给她的账薄她只要仔细看过怎么也不会算漏夜值的炭火钱,如今被账房当场指出,只怕她面上更不好过。
“一个个都诚心要给我使绊子不成!“时嬿尔掀翻茶案,青瓷盏碎成八瓣,满地狼藉。翠竹在一旁未敢多言,窗外又听见两个小丫鬟在嘀咕:“大娘子从前这个时节,早给咱们开始做春夏时的绉衣了,如今小娘说要按家中奴仆等级不同做不同的细葛衣裳,咱们三等女使以后只能穿絺衣了。”“宅中连这些银钱都要节省,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吧。”两人虽然声小,但是内室安静,时嬿尔还是听了个七八分。
翠竹在一旁默默劝道:“您又何苦改这以前的旧制,难免遭人非议。”“我又何尝不知,依着旧法掌家不难,可别人看来也只觉得我依着大娘子的法,做得好也是大娘子规矩立的好,我这么做只想省出些银两,好让主君看看,我不但能掌好家,还能节省开销,这是立竿见影助我在宅中立威的法子。”
“听说你近来立了许多新规矩,宅中奴仆们都有些不满。”顾至渊刚进清馥阁脸色就不太好看,后宅奴仆的抱怨能传到他耳中,怕是宅中哀怨四起,已成鼎沸之势。
时嬿尔奉上一方温热巾帕给他净手,又笑着递上已经晾成八分烫的茶水,“主君别急,妾身也是考量了许久才做出这些改变,刚开始奴仆杂役们有些不满也属正常,可是今日妾身粗略一算,这些日子省下的银钱足有几十两,虽是不多,可丰俭由人,长年累月下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如今家中人多,保不齐主君日后再添妾室,都是开销。太娘子虽时常接济,可毕竟那边还未分家,太娘子都是用的自己私库给您……”说到这时嬿尔便识趣的噤了声,顾至渊未语,却将那杯茶喝了个干净。
“大娘子管家多年,却没你想的多些。我也忘了如今家中不一样了,我官职未变,家中却突然多了好几张嘴,还觉得是刚与大娘子成亲那会儿一样,宅中花销不大,是我疏忽了。”
“大娘子从小衣食无忧,自然这方面思虑的少,妾身童年时经历过家中巨变,不得不多想几分。”时嬿尔有些娇羞的靠在顾至渊怀中,“主君,许久未来看妾了……”顾至渊安抚的搂了她一会,又扶正她坐好道:“你才出月子不久,管家又辛苦,好好歇着,我改日再来看你。”说着就起身往外走,时嬿尔强忍着不满,还是起身行礼:“主君慢行。”
早晨天刚亮,奉玉还在侍我穿衣,群玉便匆匆走来向我禀告,时嬿尔已经候在了正堂说是给我请安,“时小娘最近倒是勤勉。”我心有些疑惑,“如今大公子养在咱们这,她来的勤也是意料中的事。”奉玉扯平我袖上的褶皱,又替我套上褙子提议道:“去告诉奶娘将大公子抱去给时小娘瞧瞧吧。”
“也好,群玉,你便带着奶娘过去吧。”
走进正堂我便看着时嬿尔立刻起身对我恭敬的行礼:“大娘子晨安。”
“你最近来的倒是勤,我不是吩咐人将明赫带来了么,怎么没瞧见?”我环顾四周只看见群玉在侧,“今日群玉姑娘抱来,我瞧了一眼,大娘子养育精心,可大公子终归是认您做母亲的,我不可看的太勤,妾身已经心满意足了。”时嬿尔满脸笑意,又环视四周问:“荔小娘还未来给大娘子请安么,这……”
“昨日主君去了丹溪苑,荔小娘侍候辛苦,我便让她不必来请安了。”
“虽然荔小娘是太子妃送来的人,大娘子也不可这般放纵,妾身怕她恃宠生娇,日后冲了大娘子您也不好责罚。”
“时小娘多虑了,太子妃送来的人必是知礼的,而且她既已入了顾家门,有错我自然一视同仁,该罚便罚。”我说完话只见时嬿尔未语,只专心喝茶,便又添了句:“荔小娘最近侍候辛苦,你如今掌家,她的份例你多添些,也好让厨房多给她炖些滋补品。”
“妾身疏忽,一会就将这事吩咐下去。”
“如今你事多,不怎么侍候主君,我这照顾大公子也是自顾不暇,可就指着荔小娘好好侍候了。”
“小娘,人到了。”翠竹挑起琉璃灯,昏黄光影里跪着个身量纤纤的素衣女子。时嬿尔用银簪挑开她鬓边碎发,露出与洛遐萸七分相似的眉眼,右颊还鈿着一朵玉兰花,衬得她的脸更加苍白,一双眼睛怯怯的望向时嬿尔。
时嬿尔指尖摩挲着教坊司的烫金契书,忽将整盒胭脂扣进铜盆,血似的朱砂漫过“林琅璆“三字,菱花窗外恰传来三更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