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挤出眼睛里的砂石看得见时,感受到的是一片温暖的平静,门窗早已关的严严实实,把一切的风声挡在外头,熄灭的蜡烛已经被点燃,照亮了墙上大大小小的药包,那人的影子投在柜子上被拉得极长,她正拿着火石弯腰在炉子旁试图把它复燃,旁边煮好的药腾起汩汩热气,混着屋里的草药香扑鼻而来。
杨寞就站在这简陋的小药房中,沉默着任那一串泪珠在脸上连成线,看样子还真是被这风欺负得狠了。
霍韧握紧了手中的剑站在宽敞精致的正厅中,还是那一身黑的打扮没有表情的白脸,房梁上,冥翼甩开宽大的白色衣袖拂去不存在的灰尘,双眼淡漠的看着外面乌黑的天空,好像这种大阵仗不是他弄出来似的。
他似笑非笑的说:“小怪物啊,当初威胁高宁下药的时候,合该想到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有这么一天。”
霍韧对此是百八十个不服气的,很想瓣开冥翼的脑袋看看到底谁才是怪物?他身为朝廷命官,难道还包庇罪犯不成?上头都查到他这里了,这人不但不知配合,反而越发嚣张了,逼得他不得不那样做。
不怕像猪一样夯的队友,就怕冥翼这样时不时反水又厉害的“朋友”,他给人的感觉除了狂妄就是狂妄,实在猜不到他行事的道理——因为这太简单了,根本就用不着猜:你给我一口吃的,我认你做兄弟从此罩着你;你吃我一口肉,那不好意思,我也一丝不差的奉还给你;好像万事万物的他的眼里就是这么简单,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甭管它什么难言之隐前因后果。
霍韧抽出他随身携带的宝剑,皱着眉头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胜算——他的武功虽在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好,但比起霍韧的妖灵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只能……挨着打了。
前院草木疯长,光阴交织,空中电闪雷鸣,豆大的雨滴打在石板上,所有的一切都掩盖在了这场暴雨里,这雨来得反常,去得更反常,不过一盏茶就雨过天晴,乌云散开,彩光泻落,冥翼坐在后院的房梁上,黑色的发丝散在风里,他把酒水喝完酒壶砸碎,像个孩子一样朗声大笑。
林依一碗苦药汁下肚,抬眼刚好看见这一幕,沉默不语。
他朝她伸出手,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问:“丫头,还不走么?”
段煜死了,秦袒已经下了大狱,六大世家也不再是铁板一块,皇帝沈关山乐见其成,长安城暗流涌动,现在就只等着刑部和大理寺查下去,喝茶看戏就行了,林依也不是执泥于一件事不放的人,况且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自然不可能跟着冥翼走。
“不了,多谢。”她淡声答道。
冥翼毫不意外的收回手,转身翻下房梁,把酒甩在背上,宽大的手掌修长的手指背对着她招了招示意走了,云层间散落的光彩给那只手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透出一股子潇洒自如的气质来。
这真的……活了这么多年,林依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冥翼这样的人,一时间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边霍韧从云层中摔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裂缝在青石板上蔓延开来,周围的沙石滚了滚又停歇下来,他抱着左手手臂一时间竟爬不起身,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断了……
你用这只手杀了我的朋友,我便断你这只手,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
冥翼在夕阳下苦笑一声,扛着他那把窄刀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与此同时,刚刚解了封禁百废待兴的低语楼也不消停,无数花灵聚在大而华丽的前厅里,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老鸨被吊在正中的舞台上空瑟瑟发抖,更为诡异的是,在这种鸦雀无声的环境里,说话的竟是老鸨陡然变清楚的影子:“老太婆,占着这些姑娘的妖契要脸不要?赶紧给老子解开!”
老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被气的。
那影子转而又对那些姑娘说:“想走的趁现在,就这一次机会。”
缘娘带着不多的包袱,知道这是冥翼的承诺,她素衣荆钗,站在老鸨面前行了一个女儿礼,含着泪说:“妈妈,朦郎还在等着我,我要走了。”
老鸨闭上双眼,淌出一行浑浊的泪水,金色流光印记从一人一妖的额间飞出,消散。
有她一个带头,大厅里顿时沸腾起来,一众妖灵窃窃私语。
缘娘行了最后一个礼,紧了紧包袱,深吸一口气走出低语楼。
任瓶儿不紧不慢的从房间内走出来,娇笑着说:“妈妈,也请解开瓶儿的妖契。”
老鸨张大了嘴巴,说不震惊那是假的,一众姑娘中,就数瓶儿长得最好看,她也对瓶儿最好,真的是当做亲女儿宠着的那种,可现在……连她都要走了……
自己养的女儿是什么脾气她最清楚,既然都开了这个口,就断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何况下面还有个影妖妖灵在把关呢。
又一个妖契解开。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最后所有姑娘都解开了妖契。
影妖妖灵把老鸨放了下来。
但是到了最后,真正走了的没有几个。
任瓶儿说:“大家只是厌恶了这种被控制的感觉罢了,真要走了,又能去哪呢?”
老鸨如一尊石像一样僵在原地。
任瓶儿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接着说:“在这个世道里,哪有什么安定的家呢?我们啊,都是无根的浮萍,唯一可以落脚的,就只有低语楼了。”
是啊,这繁华之下的乱世,甚至比那烽火连三月的日子更加可怕,那大红灯笼看着喜庆,又有谁知道那究竟是用多少鲜血染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