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世纪的长度对于这些古老的微生物而言,既是足够繁衍上亿次的漫长,亦不过是演化进程中的一眨眼。眼前的一幕与记忆中的画面惊人相似地重叠上,随着思绪的闪回,一切豁然有了答案。
他几乎可以肯定,从术后伤口侵袭入谢望身体的,正是这种平时温驯无害,却能在人体病弱时趁虚而入的致病菌种。
亲眼见识以菌群形式出现的病原体,对于公元八世纪的医生们而言,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一双双眼睛眨也不眨,放大的瞳孔中仍布着不可思议:“这就是病邪其邪?”
和想象中的玄妙大为不同,附着在肉汤上的灰绿薄膜,看着莫名有几分眼熟,倒像是……
“这不就是霉了吗?”阿去伸长了脑袋,本打算凑个热闹,横看竖看,也瞧不出什么玄机。
他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稀奇,抓了抓头顶,左右看去:“你们没见过霉的汤水吗?过两天还能生出蛆呢。”
被他这么一问,生徒们纷纷一怔,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话粗理不粗,若说这些从肉汤中生长出来的玩意就是脓液中的病邪,未免也太武断了些。
众人想到一处,目光亦不自觉地转向一处。李明夷没有立刻回答,马和也只呵呵而笑,不答反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食物久置,就会腐败,生出霉物?”
“这……”这个问题把阿去难住了。
潲水敞开放上几天,就会长霉,生蛆,引来苍蝇。这是他日日所见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可要问为什么会这样,他哪里能答得上来?
看他一脸的茫然,马和十足满意,接着问:“我问你,肉汤里头为什么会长蛆?”
这回阿去一点也不迟疑:“当然是因为苍蝇在里头下蛋了!”
“你倒不蠢。”马和看着他,竟没有反驳,而是笑着点点头,“蛆有蝇为母,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霉是从何而来?”
“……”阿去哑然张了张嘴,既觉得这话问得古怪,又不知该怎么辩驳。
“道长的意思是……”一旁的林慎却隐约听出什么,在沉思中徐徐开口,“食物生出的霉,其实也是一种病邪,和蝇虫一样,都是有形之物,不过是借地而生。”
马和伸手一捋胡须,啧啧嘴:“总算有个不太笨的。”
这样一说,肉汤现邪倒和肉汤养苍蝇无甚区别了。阿去琢磨半晌,隐约回过味来,却还是没明白:“既然平日里毛长霉的都是病邪,和苍蝇似的无孔不钻,那,那你凭什么说这里头就是谢郎身上的?”
马和闻言将眉毛一抬,抛出个饶有兴味的眼神:“问得好,你以前见过这样的霉?”
阿去抱起手,偏着眼打量过去,不得不承认:“……没有。”
可没见过,便是不可能么?
像是听见他的心声一般,半晌没作声的李明夷忽然迈开步伐,走到之前存放两个容器的柜子前,弯腰抬起什么,很快折回大家的视野。
众人下意识定睛看去,只见被他拿来的,竟是个一模一样的瓦罐。里头声音晃荡,显然也装着某种液体。
马和在一旁笑道:“这肉汤原有两罐,一罐让李郎点上脓,另一罐则照样封存着。若是长的是寻常的霉,那两边合该一样。”
说话的同时,李明夷也径直揭开瓦罐的密封,在所有人的眼皮下将里面的东西展露出来。
肉汤在瓦罐里闷了一宿,盖子一揭,立时便有股淡淡的酸味飘散出来。仔细瞧去,里头的汤汁却还清澈见底,上面不仅没有那种灰绿色的薄膜,就连毛也没有长出一根。
事实摆在眼前,阿去眨巴眨巴眼睛,这回当真心服口服了。
“原来如此。”林慎紧张疲惫的唇角微微扬起,“李兄也学会卖关子了。”
李明夷不置可否地耸肩。
对于这些励志求学的后辈,他从不打算藏着掖着,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解释说明,正是希望他们能亲眼见证这一历史性的实验。
肉汤增菌实验,现代微生物学研究中最基础、也最简便的细菌检测方法。
将培养物接种于营养丰富的肉汤中,令其中的优势菌种在短时间内繁殖出指数级的数量,最终形成肉眼可见的菌落。
世界上例肉汤增菌实验,便是在中学教科书中大名鼎鼎的鹅颈瓶实验。巴斯德用四年的时间证明了细菌不是自然产生的,而他们的运气不错,只花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观察到了这一足以撼动医学界基石的伟大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