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吵闹的动静惊动了全家人。身怀六甲的母亲急忙去拦,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弟弟的攻击。弟弟年纪尚小,火剪子又重,母亲挨了好几下,没有造成严重的伤害。可怕的是父亲回来后听说了照片的事情,当即暴怒,动手又打了母亲一顿。推搡之下,母亲肚皮朝下跌倒在地,当下动了胎气。
父亲他们不愿意花钱将母亲送医院。老房间四面漏风,母亲躺在破旧的木床上,身下只有一床硬邦邦的薄褥子。女人惊惧交加,挺着硕大的肚子,肚皮上青筋暴起,活像一只怪物。凄厉的嚎叫声彻夜回荡。木床嘎吱作响,眼见着就要散架。天亮之后,一切动静归于平静。
旧木床□□地存活下来,散架的是那个女人。
母亲死前喊的是妈妈,是我疼,是我不要活了,从头到尾,没有给钟情留下只言片语。然而,钟情听懂了。
女人腹中的婴孩被挖了出来,手脚齐全,是一个男婴,浑身黑紫,早就被憋得没了气。
父亲有些懊丧,为那个没能出世的儿子。至于那个女人,就地用满是血污的褥子一裹,直接被送回了娘家。父亲喊上一群年轻力壮的族人,吆喝着、叫嚣着,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回来时,他红光满面,裤袋鼓鼓囊囊,揣着从母亲娘家要挟来的、零零碎碎的二十块钱,——大约是当年他出的彩礼钱。
钟情躲在角落里,偷偷瞧着这一切,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在脑海里成型。
此后的种种,其实早已变得模糊,埋藏在钟情的记忆深处。这大约是人类大脑的某种应激保护机制,帮助他们遗忘,麻痹自我,好让他们有勇气继续苟延残喘,——尽管这样的勇气微不足道。
唯有那张照片,还被钟情好好留存下来。只可惜,当年那张百日照被剪坏了,那个女人没了头颅,只剩下诡异的、毫无生气的躯体。
在钟情的印象里,那个女人的形象从挨打后佝偻着干活的背影,最后变成破床上的一堆血肉。钟情早已记不清她的脸,依稀只记得那是一个五官秀美、说话温柔的女人。
或许,在那张旧照里,那个女人是在笑着的吧。
可是,她姓什么呢?她叫什么名字?她是哪年哪月出生的,她的百日落在什么季节,她最后又被埋在了哪里?
钟情一无所知。
原来,一个人的存在可以如此幽微,幽微到风过浮尘,了无痕迹。
出于某种复杂的心绪,钟情买下一部相机,在城市间徘徊,记录自己存在过的时刻。二号信封内的公园照便是钟情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摄影作品,——尽管从专业角度来看,这张风景照无论是构图还是光影,都很难称得上是一副“作品”。
钟情或许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摄影师,但她显然对自己迈出的这一步很满意,才会在这么多年里,始终保存着这样一张平凡到平庸的公园风景照。
只是很快地,钟情就遗憾地现,照相机里的大城市,和她生活过的小小水乡又或是养父母的小镇,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大一些,人多一些,建筑物高一些。站在同样麻木的人群里,仰头朝天空望去,看似辽阔的天空一样会被林立的楼群切割成碎碎的一块又一块,像鸟笼,像深井,也像困死母亲的那间老房子里唯一可见光的扭曲木窗框。
当然,这强说愁的悲观情绪很快就淡去了。年轻鲜活的生命,总能轻而易举结交到另一群年轻鲜活的生命。钟情有了许许多多的同龄好友。她在学业上收获颇丰,得到老师们的交口称赞。她甚至在学院的推荐下找到一份不错的兼职,能够靠着自己的本事活下去,不再需要养父母额外给生活费。
若是钟情能够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假以时日,她定能重新找到自我,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人格独立。
然而,就在钟情以为自己会逐渐适应城市生活时,养父母突如其来的造访彻底打乱了她的人生节奏。他们称舍不得女儿,已将老家的产业尽数出售,打算在这个新的城市落脚。他们会在学校附近买一套房子,继续陪在钟情身边。他们甚至用的不是商量的口吻,仅仅是温和的通知。
一时之间,钟情竟说不上来自己是开心还是失望。她不明白,养父母为何突然给断了线的风筝再次捆上风筝线。
钟情默许了,不动声色地维持着三口之家的表面平和。生活似乎再次回归到一成不变的幸福状态。直到她大二那年的夏天,学校放了暑假,钟情回到养父母家,意外被告知,养父母为她谋得了某个电视剧角色。他们甚至明确提出,从今往后,要支持她走演艺道路。
他们想要打造一尊“女神”。
第88章造神
很多年以后,钟情才恍然意识到,养父母口中的“女神”,并非是后世泛指的因美貌获得男性倾慕的女性,而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拥有神力的女性神明。
原来,她的养父母的确是一对疯子。
他们竟然妄图凭借一己之力——创造神明。
钟情只记得,当年的自己第一次听到养父母对她的未来规划时,震惊到无言以对。
钟情刚步入高中时,确实曾经历过一段针对自身外貌和价值的迷惘期,变得“虚荣”,尤其享受来自异性的赞许和爱慕。也正是在那段时期,她迷恋上屏幕里以美貌著称的明星们,也曾冲动地提出类似于“我也想当大明星”的幼稚想法,甚至还拙劣地模仿过电视剧里的风光人物。
事实上,钟情对于成为明星并没有执念。表演,和歌唱舞蹈一样,都只是她用来体验生活的一种手段,是她某个时期短暂的消遣方式。